寶音當初是皇太極的暗衛,守則之一便是無論在任何時候執行任務時,都不能夠有自己的意誌,要以主子的命令為自己的思想。暗衛是如此,做奴婢又何嚐不是?因此她方才的舉動十分不妥,但是薩哈達卻沒有阻止她。原因很簡單,他也想知道答案。


    雖是皇太極的侍衛,然而他心中亦把皇太極當作自己的家人。冷眼旁觀,從未有一個女子讓皇太極如此掛心過。眼看著他們剛好了沒幾天,這貴妃的態度突然又變得奇怪起來。薩哈達在心中為皇太極默哀,同時又不禁好奇,是不是女人的脾氣都是這麽古怪?


    娜木鍾一邊伸出白皙修長的手為自己整了整披風,一邊瞥了寶音一眼,不過並沒有怪罪的意思,隻淡淡道:“皇上此時應有許多話要與淑妃說,咱們先行一步吧。”說完便沒有絲毫不舍地向前走去。


    寶音雖是有些愣愣的,然而很快跟上了娜木鍾。主仆一行人很快出了衍慶宮,行至花園。夜色之中看不大清花園之內的景色,然而前方粼粼的湖光尚在昏暗的路燈之下翻出些許銀光。娜木鍾突然停住了腳步。


    寶音正疑惑間,娜木鍾清冷的聲音響起:“寶音,當初為何要故意把我帶到湖心亭?”


    娜木鍾沒有點明時間,然而寶音一下子清楚了她想要問什麽。她是在問當初在湖心亭與皇太極的相遇究竟是偶然還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寶音忍不住苦笑:皇上,對不住啦。


    “是皇上傳信讓我將您帶到湖心亭的。”


    果然如此。當得知寶音是皇太極派在自己身邊的暗衛之後,娜木鍾迴想起過去種種,皆忍不住產生懷疑,似乎寶音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提的每一個建議,都是皇太極的意思。她最不明白的就是當初自己剛出月子,寶音為什麽要引自己到湖心亭。畢竟那個地方似乎是整個小花園內的死角,若不是有人引著,穿過假山石,根本無法到達。說起來寶音也不過剛跟著自己從草原上到盛京,如何能夠得知那麽偏僻的地方?更何況那晚皇太極偏偏也出現了。隻是娜木鍾想不明白,為什麽皇太極要讓寶音帶自己去那兒。


    想到這兒,娜木鍾揚起下巴:“今日咱們再過去坐坐如何?”她是主子,用的雖是商量的語氣,然而又有誰敢反駁?


    湖心亭的景致一如以往,平靜宜人。娜木鍾坐在小宮女們剛剛收拾過的湖心亭內,身邊隻寶音一人陪著,其餘的宮女們都呆在亭外恭敬地站著。


    娜木鍾看著亭外正在盛放的木芙蓉,出聲問道:“當初皇上為何要你引我到此?”


    “奴婢不知。”寶音恭敬地低頭迴答,心裏麵仍在苦笑。想不到都快過了兩年多了,主子竟還惦記著這件事情。隻是無論如何,有些事情她還是得瞞著她,不然到時候自己的小命恐怕都保不住了。畢竟那位的脾氣......也就隻有主子敢公然和他對著幹。


    不過娜木鍾並沒有打算放過她:“究竟是不知,還是不願說?”


    “奴婢不懂主子在說些什麽......”寶音仍舊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寶音,你要弄清楚,你現在的主子究竟是誰。”對方顯然是在裝糊塗,不過娜木鍾並不心急,她慢條斯理地伸手扶了扶自己頭上的簪子,“既然你現在沒想起來,那我不介意提醒你一下,當初替我接生的那幾個接生嬤嬤現今在哪兒?”


    寶音這才反應過來,娜木鍾並不是毫無根據地在問自己。她猛的跪了下來:“主子,那是皇上的意思!”


    娜木鍾冷笑一聲:“終於想起來了?”


    寶音跪在地上,整個人幾乎都要伏在地麵上:“主子......那時候皇上還...您不要怪他......”


    “你想說什麽?那時候皇太極還沒有對我上心,所以他要除去娜木鍾便是天經地義的?”娜木鍾憤然。


    雖然自己莫名其妙地地穿越了,然而娜木鍾相信這一切並不是偶然。最起碼,當初王婧是因為嶽托福晉喪命於冬日湖水裏,這才附到了她的身上。那麽仔細想想,若是自己穿到了娜木鍾的身上,是不是說明,對方也已經香消玉殞?


    娜木鍾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最近去了一趟清寧宮。清寧宮仍舊如前,秩序井然、陳設雍容,隻是它的主人已然異常虛弱,命不久矣。


    娜木鍾再見到哲哲,對方已經隻能半靠半躺在寢殿的床上與她說話了。烏拉那拉氏給她下的毒已經耗盡了她大半的生機,皇太極的厭棄也奪了她繼續活下去的盼頭,之所以傳話要見娜木鍾,無非是為了自己唯一的那個小公主著想。


    雖然恨對方奪去了皇太極的寵愛和本應屬於皇後的榮寵權利,然而哲哲不得不有求於她。哲哲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同樣知道若是連一個名義上的皇額娘都沒有了,那在這拜高踩低的宮裏頭,小公主的日子有多難過,因此她才不得不將小公主托付給娜木鍾,讓她照拂一二。


    娜木鍾並不是什麽聖母,或者說,即使是一個善良天真的人,在這宮裏呆上一兩年,也會成長。但是哲哲卻告訴了她一個秘密,作為交換。


    當初娜木鍾生阿布鼐難產之事,並非偶然。皇太極一早下了令,即使這個孩子能平安生下,其母卻是留不得。


    娜木鍾這才想明白,為什麽自己會成為娜木鍾。怕是自己醒來的那刻真正的娜木鍾已然沒了命,而寶音雖然說著安慰自己的話,讓自己安心,但是心裏麵早就把自己當成了已死之人。


    但是沒想到自己不但活了下來,還絲毫沒有要死的跡象。皇太極定然是覺得哪裏出了錯,或者娜木鍾本身就是個變數,這才讓寶音把她帶到湖心亭,想要試探一二。這麽想來,恐怕皇太極那時如此謹慎,對自己說的那句詩起疑,是因為他本來就懷了試探的心。


    至於娜木鍾問寶音的那些接生嬤嬤的去向......她們一沒有完成命令,二又知道了這等辛秘之事,自然已經不在人世了。


    早就知道皇太極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娜木鍾得知這真相的時候還是驚詫了許久。畢竟他本來要殺的那個人,便是現下自己頂了身份的這個人。而更加可笑的是皇太極竟然會對自己本欲除之而後快的這個女人這麽寵愛。這一點,怕是哲哲也沒有料想到。


    “主子......”寶音跪在地上,打量著娜木鍾的神情。她見對方先是一臉憤怒,繼而臉上又浮現出了淡淡的嘲諷,不知對方究竟是怎麽想的。一時覺得非常頭疼,一時又突然福至心靈地想到:難道主子今日態度突變,就是因為這件事情?想到這兒,她小心勸道,“主子...這事兒是皇上的不是...但是您看,現在您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您...”就把這件事情揭過去了吧。


    但是娜木鍾介意的並不是這件事情。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縱使皇太極當初想要除掉娜木鍾,但現在他對自己的喜愛和寵溺,也不是假的。不過這些還不夠。她要的是完完全全、隻屬於她一個人的皇太極。而顯然對方現在還做不到這份上。旁的不說,就說淑妃一事,他就多有偏頗。處死青黛,表麵上是偏幫自己,事實上卻是想要掩護真正的兇手。畢竟無論是娜木鍾還是皇太極,心裏麵都清楚的很,這件事情跟娜木鍾一點關係都沒有。


    因此娜木鍾並不接寶音的話茬,而是話鋒一轉,問道:“淑妃一事,你究竟查的怎麽樣了?昔日皇太極的暗衛,總該有些本事才是。”


    寶音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本以為這新主子是隻溫柔無害的小白兔,但是她現在才發現,對方發起飆來,一樣那麽可怕。旁的不說,就是現在娜木鍾似笑非笑、半眯著眼的樣子,也和發怒的皇太極有三四分相象。寶音表示壓力很大,她當初的頂頭上司是薩哈達,可沒什麽能直接向皇太極迴話、接受對方的威壓的機會啊!


    但是不替皇太極遮掩一二還是不行,寶音總覺得自己要是把查到的事情都告訴主子,再加上當初皇太極想要除去娜木鍾一事,那主子這輩子可能都不想搭理皇上了。


    為什麽都不做暗衛了,日子還是這麽艱難?


    “我再提醒你一遍,你要弄清楚誰才是你現在真正的主子。”娜木鍾看著滿臉苦*逼的寶音,好整以暇地提醒道。


    ......平日裏威風八麵、進退有度的麟趾宮掌事姑姑此刻哪還有半分從容風範,她閉上了眼睛,一副豁出去了的壯烈表情:“是淑妃串通了青黛,想要陷害於您!”


    果然如此。不過有一點娜木鍾很好奇:“淑妃寧願不要自己的孩子,也要誣陷我?還是說,她肚子裏的孩子,本來就不存在?”


    “淑妃的底子本就因為皇後和烏拉那拉氏下的藥壞了,因此即使懷孕,但是孩子也是有問題的。”


    娜木鍾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她看了一眼仍舊跪在地上的寶音:“你知道皇上為什麽要為淑妃遮掩麽?”


    寶音心很累:“奴婢不知。”她是真的不知道,青黛被皇太極杖斃了,淑妃滑胎一事已經成了宮中的禁忌,即使她是麟趾宮的掌事姑姑,要查出事情始末還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還是聽說太醫院那位經常為淑妃診脈的婦科聖手年紀輕輕、前途似錦之時突然辭官,她才覺得不對勁。這才順藤摸瓜,查出了淑妃肚子裏的那個孩子本就有問題。


    寶音迴完話之後娜木鍾一直沒有說話,她心中疑問,便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頭,卻發現娜木鍾扭過了頭,看著亭子外。寶音也跟著看去,發現原來是皇太極帶著薩哈達過來了。寶音心中一陣無力:我的皇上啊,您怎麽現在才來?


    正在此時,娜木鍾已經迴過頭來對寶音道:“站起來吧。”寶音這才如蒙大赦,麻利地站了起來。


    主仆二人說話間皇太極已經大步走到了亭子裏麵。寶音向皇太極行了一禮,皇太極急匆匆免了她的禮,一屁股坐在了娜木鍾旁邊:“夜裏起風了,怎麽還呆在這兒?”


    娜木鍾別過了頭:“我樂意。”


    皇太極並沒有露出半點不悅,而是又解下了自己的披風,小心地為娜木鍾披上:“那我在這兒陪你吧。”


    寶音算是看出來了。她家主子根本沒有因為當初皇上要除去娜木鍾而生氣,她隻不過是在和皇上鬧別扭吧!


    寶音想的並沒有錯。下一刻娜木鍾便扯掉了皇太極披在她身上的披風,嘟囔道:“一股藥味,臭死了!”與其說是在埋怨,不如說是在撒嬌。


    寶音和薩哈達暗暗對視了一眼,默默地退出了湖心亭外。


    這下子即使皇太極再怎麽遲鈍,也該弄明白傍晚娜木鍾突如其來的怒意了。原來是因為自己身上的味道。想到這兒,皇太極的心情好了起來,“好好好,咱們快些迴麟趾宮吧。我也好換了這身衣服。”


    “換了衣服就成麽?”娜木鍾被皇太極這番輕巧的話刺激到了,不知不覺紅了眼眶,“身上有別人的味道,換身衣服便行了。皇上您是一國之君,自然無需為此擔憂。”


    皇太極總算弄明白了症結所在。他也顧不得自己身上是不是還有衍慶宮帶出來的藥味了,上前一把抱住了娜木鍾,“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了?我的心裏隻有你一個人。”


    娜木鍾被皇太極抱在懷裏,還想著要掙開去:“你說的倒是好聽!當初多爾袞也在我跟前說過,他心裏麵隻有小玉兒一個人,現在呢!”


    皇太極心裏麵對多爾袞的不滿和怒意又上了一層。他自己行為不端,碰了不該碰的女人也就罷了,現在還要來害自己!


    皇太極一麵想著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多爾袞,一麵吻上了娜木鍾的額頭:“多爾袞是多爾袞,我是我,阿輕,你不要胡思亂想。”


    這一聲“阿輕”讓娜木鍾冷靜了下來,也不掙紮了。皇太極趁機將自己的唇從娜木鍾的額頭緩緩移到了她的鼻子、臉頰、最後到了她的唇。深深的一吻完畢,皇太極看著娜木鍾尤帶淚光的臉,眼中的深情和鄭重似乎要看到她的心裏去:“我總算弄清楚了你在擔心什麽。傻孩子,我和多爾袞不同。我是閱盡千帆,隻願與君白頭。”


    皇太極突如其來的告白讓娜木鍾紅了臉。意外、欣喜、釋然、甜蜜、害羞,所有的情緒夾雜在一起,昏昏然而又熱烈。她不敢去看皇太極的眼,微微別開了頭。再開口,聲音甚至還在顫抖:“是麽...”


    皇太極用手溫柔而又堅定地將她的頭扳正,強迫她與自己對視:“我怎麽舍得騙你。”娜木鍾覺得自己快要暈厥了,皇太極溫柔堅定的話語、眼睛裏頭的認真和深情一股腦地向她襲來,打的她措手不及。原先心裏麵的不滿猜疑通通都不見了,隻因為他的一句“隻願與君白頭”。


    就算在他們身後還有許多要解決的問題,但是隻要有了他的這句話,那些都不再是問題。她情不自禁地吻上了皇太極的唇:“我愛你。”


    聽了她的這句話,皇太極何嚐又不是心潮起伏。娜木鍾從來沒有對他說過“我愛你”。此間良辰,佳人忍負?他看著兩眼發亮、兩頰通紅的娜木鍾,重新堅定地吻住了娜木鍾:“我也愛你。”


    崇德三年,寵冠一時的宸妃博爾濟吉特海蘭珠病逝。同年,皇後博爾濟吉特哲哲病逝。


    崇德四年,清軍入關,崇禎帝聞訊自縊於紫禁城後山。大明王朝就此轟然倒塌、消失殆盡。大清取而代之。不同民族間不同的意識形態和文化習俗強烈衝突,皇太極雖然成為了天下的主人,然而天下大同之路漫漫其修遠兮。


    並不算年輕的帝王躊躇滿誌,胸懷天下、勤政愛民。不過三年,君心清而天下定。


    崇德十年,紫禁城角樓。


    “皇額娘,原來您在這兒!端順剛剛睡醒,吵著要找您呢!”


    娜木鍾迴頭,看見清俊挺拔的少年牽著玉雪可愛的小女兒,在角樓的一側看著自己。身後的宮女侍衛們遙遙在後恭候。小女兒看見自己,喜得掙脫了方才緊緊握著的哥哥的手,朝著自己飛奔過來。


    娜木鍾笑著迎了上去,抱住了可愛的端順。這是她和皇太極的第一個女兒,生於大清入關、自己被冊封為皇後的第一個春天,是名正言順的固倫公主。皇太極和自己都十分寵她,博果兒和阿布鼐亦是十分喜愛她。


    “皇額娘,端順好想你。”端順在娜木鍾臉上親了又親,歪著頭奶聲奶氣道,“為什麽端順醒了之後額娘就不見了?”


    娜木鍾無奈地看了嬌氣的小女兒一眼:“額娘出來看風景呢!”紫禁城內最高的建築是午門、其次是太和殿,其餘建築均隱沒在高高的城牆之中。然而午門和太和殿均不是後宮女眷能夠去的地方。唯有紫禁城西北、東北兩側的角樓,尚且可以一登,能看到城外的景致。今日是蒙古各部落進宮朝貢的日子,那準格爾親王亦會帶著準格爾王妃前來。北邊的神武門是宮內日常出入的重要門禁,娜木鍾便在此看城外動靜。


    “今個兒大夥兒怎麽都在這兒?”娜木鍾正與端順解釋,皇太極也登上了角樓,看見自己的皇後還有兒子和小女兒都在角樓上,不由啞然失笑,“怨不得我去坤寧宮的時候都沒有瞧見人。”


    “皇阿瑪!”看見皇太極來了,端順開心地拍手叫道。


    “朕的小端順,今日怎麽起的這麽早?皇阿瑪去坤寧宮都沒有瞧見你呢。”皇太極一手放在博果兒的肩上,和他一起走到了娜木鍾身旁,一手刮了刮端順的小鼻子,親昵地問道。


    端順聞言撇了撇小嘴:“阿瑪是去找額娘的,才不是去找端順的呢!”


    娜木鍾聞言失笑,自己的這個小女兒可真是個小醋壇子。


    皇太極笑著看著娜木鍾,眼中滿是柔情:“準格爾親王與王妃已然入宮,安置在頤和軒。”


    娜木鍾驚訝:“這麽快!”看來自己是來晚了,這才沒有看見他們。


    “皇額娘,國宴今晚就會舉行,您是時候該迴坤寧宮重新妝扮過了。”一直沒有出聲的博果兒像個小大人似的、一板一眼地在一旁說道。小模樣一看就是嚴肅的皇太極的翻版。


    娜木鍾忍不住抱怨:“博果兒你要擔心的事情也太多了,額娘心中自然有數。”


    哪知博果兒正正經經道:“兒子隻是怕額娘忘記了時間。”聽上去嚴肅的很,隻有親近人知道他是在揶揄。小端順已經笑了起來。


    娜木鍾有些惱羞成怒,這個兒子,一點麵子都不給自己。皇太極摟住了娜木鍾,示意對方稍安勿躁。他微笑著看著自己這個年紀尚輕的兒子,露出了滿意之色:“博果兒雖然擔心的多,但是難得年紀輕輕,心思縝密。這天下的重擔,亦是可擔。”說到最後,話中已帶了深意。


    午後的陽光微醺,照在這一家子身上,似是為他們鍍上了一層金色。好天良夜,幸福的日子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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