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覺得,這人間既是炙燙的,也是酷寒的嗎?煙硝與塵埃,血水與淚水,癲狂與悲愴,連蒼天都載不盡,所以蒼天無情。可是無論你的祈禱傾注的是炙熱,是冰冷,是苦難,是茫然,它都能還你一片澄淨的止水──如果你真的靜下心來,明白祂其實看透了無常,所以恆常常淡然而悲憫。


    但那不是我要的。


    你要什麽?女人淡笑。


    他沒能說出口。


    如果我在佛前求五百年,下輩子我可不可以不得那麽辛苦?


    如果我再求五百年……


    樊豫來到雙手合十、閉目凝神的佟幽花身後,姿態慵懶,步伐卻小心翼翼地,繞著她,雙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看著那與年少時的記憶重疊的背影,看著那似曾相識的神韻,看著多年前秘密刻印在他心版的寧靜神情,直到在她身前站定。


    與三天前的夜裏一模一樣的容顏,讓他前一刻似乎因為迴憶而有些迷茫的眼光,瞬間又冷又銳利。


    他不在乎美人,這一生閱曆過的美人何其多?更何況,眼前的妖女根本比不上他記憶裏的,盡管佟幽花沉靜而專注的模樣讓他心裏某個角落隱隱柔軟著,但他畢竟隻是個與萬丈紅塵糾纏不休,在權勢鬥爭的深淵不見天日的俗人,他可以輕易就將心裏僅剩的一點柔軟舍棄!


    在樊豫伸手扣住她頸子的瞬間,佟幽花睜開眼,樊豫不察自己對這場等待已久的對質,有種戰栗的,嗜血的……甚至是膽怯的期待。


    “三天前,你是如何潛入鎮國寺?”


    然而他期待的對質卻像大石沉進了泥沼裏,連水花也沒濺起。


    佟幽花一臉恐懼,淚霧瞬間彌漫眼眶,“你是誰?放開我……”她的嗓音像麵對獵食者的幼雛,顫抖且尖銳。


    樊豫就像個等待決鬥,結果卻等到一隻待悻羔羊的鬥士那般傻眼,但生性多疑的他哪可能就此罷休?


    “再不老實招來,我要扭斷你的脖子輕而易舉。”他收緊五指。


    佟幽花隻是絕望地閉上眼,淚珠滾落眼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求你放開我……”她掙紮的雙手果然冰冷而贏弱無力。


    樊豫瞪著她半晌,直到她的臉都因為被勒緊而漲紅了,才粗魯地放開她。


    佟幽花立刻跌趴在地上,雙手抱在胸前粗喘不止。


    “你認得樊顥?”


    聽見這句問話,佟幽花像是終於摸出一點頭緒,戰戰兢兢地站起身,還一邊妄想不著痕跡地向屋外退,“你……你是樊大哥的誰?”


    她的迴答讓樊豫的臉色又迴複深沉與冰冷。


    “我是誰不重要,我隻要你老實迴答我,三天前,你是否去了樊府?”


    佟幽花像是沒料到他會問起這件事,有些尷尬地道:“我知道那不是我能去的場合,不過哥哥說有他們在,所以我才好奇地跟去看看。”她說罷,還怯怯地打量起樊豫,“公爵府……是否出了什麽事?我什麽也不知道……”


    那副急忙著撇清、無辜又可憐的模樣,讓暗地裏查了她三天的樊豫胸中升起一股野蠻的怒火,衝上前一把捉住她的皓腕。


    “不要……”


    “你別跟我玩花樣!”樊豫將她壓到牆邊,一隻手輕易就將她的雙臂扣在頭頂上。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佟幽花哀哀啜泣了起來。


    看來她是真的相當無辜,但樊豫實在不肯相信,好不容易追查出妖女的身份,結果會是這樣!


    他本以為,隻要揪出那個妖女,他就可以擺脫連日來的不安,並且解開懸在心上讓他萬般不自在的謎團,他會拷問她,或者解決她,有生以來的經曆讓他深信,女人才是真正致命的殺手,憐香惜玉隻會讓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他絕不允許自己的弱點被掌握在別人手上!


    偏偏這妖女不是別人,是兒子正心心念念的情人,而且她看來真的不知道那夜在鎮國寺發生的事──如果隻是個尋常女子,不管她是真不知道,或是裝傻,他都會殺了她,但對樊顥的顧忌讓他無法動手,佟幽花的反應甚至讓他質疑起自己。


    難到說……


    根本是他自己做了場春夢?


    這想法讓樊豫的臉色更陰沉了。他退了開來,二話不說地拂袖離去,布在金鱗寺四周的陣法也同時消失,寺裏的僧人們這才一個個驚醒,不明白為何這一覺竟睡得如此沉,睡到日上三竿啊!


    佟幽花站在原地,揉著兩隻手腕,摸了摸可能已經淤血的頸子,心想看來她真的得裝病幾天了,是讓那宅子裏的人發現她身上的傷,可以想見會有多少下流的揣測,到時可真是會百口莫辯。


    當她低下頭整理衣裳時,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這樣就認輸了?真弱。


    樊豫已經擅自曠朝三日,但接下來三天,他還是不肯上朝。


    司徒爍雖然對這個左輔有所忌憚,但他這麽目中無人地自己放起大假,怎麽說都讓做皇帝的很沒麵子,於是乎君臣間又是一番明槍暗箭地過招,一個派了大內總管前來詢問樊豫左輔是不是想告老還鄉;一個派了心腹給他擬了篇感人肺腑的奏章,說他為國為民操勞成疾,想在家多休息幾日,當今聖上如大海廣納百川,如大樹庇蔭百草,肯定不致於連這點體恤下屬都沒有──至於其他台麵下的陰險刺探,就不用多說了。


    總之,樊豫又在家休養了數日,而這幾日,天天都像跟老天結了仇似的一臉陰鷙不痛快。


    那妖女夜夜都到夢裏來纏他!


    春夜的水涼冷刺骨,從鎮國寺引過來的河水源頭來自山上,他毫不在意地站在人工瀑布下,直到賁起的肌肉上冷得冒出一顆顆疙瘩,他仍然閉緊雙眼,和腦海裏被勾撩起的忘念對抗。


    “樊郎……”


    佟幽花的臉孔,和他記憶裏深藏的那個,交替地轉換著,但既嬌又嗔的神情卻是一致的。


    她渾身赤裸地騎在他身上,夢裏的他同樣一絲不掛。他不是年少時削瘦的模樣,多年來以練武排解多餘的精力而變得昂藏精壯的身子,正緊繃著,起伏肌肉上盡是薄汗。


    ……


    那些被送來討好他的女人,總是讓他覺得惡心,他向來直接打賞給下屬,但總有一兩個會使盡渾身解數引誘他──他明白那是為什麽,故且與她們玩玩,但程中卻總是讓他想起過去,於是每一個都沒有意外地在取悅他的過程中,被他活活掐死──她們大部分會在這時現出原形,女人藏兇器的方法和殺人的手段,絕對會讓男人歎為觀止。


    那些女殺手被他一一解決,但對外麵的人來說,他們隻在乎他在床第間令人發指的行徑,於是那幾年,他真是惡名昭彰到極點,那些貴族說他因為身為臠奴,才有這種奇怪的性癖好。


    每當他逮著了機會,抓住那些家夥的小辮子,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讓那些豢養性奴的貴族反過來成為性奴──他會讓最下賤的奴隸們集體去享用他或她,從早到晚,連吃飯和排泄的空檔都不給。至於那些假清高的,他會讓他或她,戴上鐵烙的貞操帶,在一旁看著,並且規定他們隻能用性服務去換取一頓飯,要不便餓死。


    還真有人寧可餓死呢。他冷笑著看底下人處理餓死的屍體,把屍體丟到亂葬崗,跟那些人生前最看不起的妓女和男奴葬在一起。


    他們的屍體,爛了之後一樣臭啊!嗬嗬嗬……


    不過一兩年光景,他便厭倦了這遊戲,也不再有自作聰明的狗奴才送女人或男人給他,他更不曾主動找男人或女人交歡,仿佛過起了無欲的生活,除了他還是酷愛享樂。


    夢魘終於不再來纏他。


    好多年了,他以為那些陰影已然走出他的生命,直到鎮國寺的那一夜……


    但又有些許不同。


    他一直想起那段癡狂的,像活在柔軟、甜美又脆弱的夢境中的日子,他第一次抱一個女人時會因為喜悅而顫抖,第一次因為女人的赤裸無瑕而自卑己身的汙穢,第一次盡情地奉獻並在她的淚顏與擁抱中驚覺自己沐浴在救贖裏。她喜歡在最後親吻他的額頭,給他一個羞怯的,卻仿佛女神一樣的微笑,而他會在那時發現自己竟然還可笑的保有一絲純情,心髒跳得飛快。


    但是現實總告訴他,那隻是他的幻覺……


    很可怕的夢,他藏得比汙穢的那段記憶更深更沉,因為他知道,那才是他致命的弱點。


    而現在,有人抓住了這個弱點!


    樊豫閉緊的雙眼,像準備撲殺獵物的野獸一般睜開,暗夜裏,泛著渴望殺戳的冷光。


    他終於走出瀑布,繁星是天邊那把銀鐮刀無情劈碎的冰晶與淚珠,也在他濕亮的長發上灑下一圈光環,冰雕似的俊美五官沐浴在月芒之中,原就偏白如像牙色的皮膚緊致無瑕地包覆著起伏的肌肉,那優雅的身線像最善於戰鬥的野獸,涼冷的水在滑過那兩瓣紅潤的唇,流淌到完美的下巴,直至精實的肌肉紋理之後,似乎也要變得溫熱沸騰了。


    他就這麽渾身赤裸地走出瀑布,長發披散在肩上,服貼著手臂,滴落的水珠像寶鑽,在夜色掩映下,那身影妖治得讓人屏息。如果天朝曾有任何精魅化為美男子拐少女的傳說,與眼前的一切相比肯定也相形失色,因為男男女女都會心醉臣服於他的美。


    饒是伺候他多年的底下人,也無法不看得失魂落魄。但是他們也都知道,淌若不小心流露出任何一點對主子美色的迷戀,會有什麽樣的下場──那絕對是比死更可怕!於是,守在人工湖畔的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地,立刻上前替主子擦幹身子和更衣。


    而樊豫隻是沉浸在自己肅殺的思緒當中。


    他絕不相信這世間有巧合,佟幽花別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想不到,第二天,樊顥來問他,去佟家提親了沒有?


    樊豫隻能瞪著兒子,樊顥一看父親的臉色也猜到答案,一臉失魂落魄地退下了,背影真是好不憂傷失望啊……


    隻關心自己能不能娶老婆,真是逆子!樊豫這下不隻跟天有仇,還跟誰都過不去了。


    如果佟幽花真是那夜闖進鎮國寺的女人,那她就更該死了!要是過去,他不相信聰明的兒子會被一個女人玩弄,但現在他深信不疑!


    然後第三天,樊顥光明正大地邀佟幽花到樊家來做客。


    向來,樊務是不大管兒子邀誰到家裏來,反正他自己住的院落靠近鎮國寺,是樊府較深處,也較獨立的地方,不易被打擾。


    但是這天,當他經過花園時,老遠就聽到那臭小子的朗笑聲。


    “佟幽花,讓我抓到你就慘了。”


    樊豫一聽到佟幽花的名字,簡直像被觸了逆鱗。


    那女人還敢來!


    他走近兩個年輕人笑笑鬧鬧的花棚處,俊美麵容沉冷,瞥了一眼正在追逐玩鬧的兩個身影,鼻間一陣輕哼,一個拂袖,石台上的瓦盆就被他掃到草地上摔破了,花棚裏原本玩鬧在一起的兩人倏地分開。


    “爹。”


    樊顥一臉尷尬,樊豫麵無表情,而佟幽花像是受驚的兔一見樊豫,倒抽了口氣,立即躲到樊顥身後。


    樊顥連忙安撫道:“別怕,那是我爹,他雖然脾氣差了點,但很疼我,他不是壞人。”


    “……”樊豫瞪著兒子。他絕不承認樊顥的形容讓他很不自在;他才沒有很疼他,隻是懶得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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