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棟房子曆史悠久,老榕樹的根盤據在前院的泥地上,須長幾乎碰到她的肩膀,成蔭的綠葉擋住炙熱的陽光,院子裏因此顯得格外涼爽。


    拉開紗門,一股更加清涼的空氣迎麵而來,客廳裏陳舊的擺設再次說明了它的年紀。


    這棟屋子總共有五個房間,每間的格局都很類似,進入走道盡頭的那個房間,她一眼瞧見擱在書桌上的照片,照片中胖嘟嘟的男孩在陽光底下高舉球棒,大笑著露出了右頰深深的酒窩。


    莫非——


    這是沈勁言的房間?


    這是他的「家」?


    冷靜下來之後,她嘲笑自己反應過度,是他家又怎樣?不是他的房子,他哪有權利賣掉它?


    她開始興奮的這裏瞧瞧那裏看看,借機偷窺他真實的一麵,最後她得到的結論是,他喜歡看科幻小說、喜歡聽重金屬、喜歡打棒球……原來,大企業總經理和一般人沒啥兩樣。


    躡手躡腳的關上房門,她迴到客廳拍了一些照片,拍好之後,她穿過廚房,踏上後院的探索之旅。


    自從發現這裏是他成長的地方,她的想象力便開始馳騁了起來。


    她想象他半夜溜進廚房找東西吃;想象他像隻小猴兒似的掛在後院的大樹上吊單杠,然後跳進池塘裏、把自己曬成小黑炭。


    沒錯,後院真的有一個小水池,不足以遊泳,但夏日戲水則綽綽有餘。


    不經意的一瞥,讓她瞧見角落裏一個小小的隆起,以及上麵豎立的長柱形木牌。


    她好奇的走過去看個究竟——


    沈勁言之墓。


    「啊!」


    她掩嘴驚叫。


    聽見腳步聲,她猛轉過頭,當她看到眼前正朝她走來的、竟是躺在墳墓裏的那個人物,頓時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見鬼了?」他促狹的問。


    「你活得不耐煩啦!」驚魂甫定,她指著墓碑:「沒事幹嘛詛咒自己?」


    他看她一眼,無預警的彎腰拔起墓碑,有好一陣子沒迴來,幾乎忘了自己曾經做過這件事,那時候的他……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他喃喃念著上頭的字。


    她探近,看見立碑的日期。


    「為什麽是九十六年五月二十?」


    他沉默許久,或許是在考慮要不要迴答,終於,他說:「那是我正式進入揚聲的日子。」


    她好像有點明白,卻又有更多的不明白。


    突然,他手一揚,墓碑飛得老遠,噗通一聲掉進池塘裏,在水裏載浮載沉。


    他望著它半晌之後,收迴了視線。發現她一臉疑惑,他說:「來看房子的人會被嚇到。」


    她點點頭,了解他並不想多談,於是將話鋒一轉:「你不是說早上要開會嗎?」


    「我突然想到應該出示房屋所有權狀,所以特地趕過來。」


    「這種小事交給我就行了,何必勞駕你親自出馬?」


    他們麵對麵站在陽光底下,隨意聊著。


    明知一直盯著對方不禮貌,但她就是忍不住,這是她第一次跟他靠得這麽近,近到可以在他的瞳孔當中瞧見自己的一臉癡相。


    或許是迴到老家,也或許是在陽光底下,她感覺今天的他顯得年輕而有朝氣。剛才在他的房間裏,她意外發現他根本沒比她大幾歲,原來他的老成持重都是ㄍ一ㄥ出來的。


    閑聊的當兒,廚房的門砰的一聲被打開,兩人同時轉過頭去,然後他全身僵住了。


    特地取消幹部會議趕過來,結果還是來不及阻止,淑女已經用輪椅推著阿嬤進後院來了。


    「言言,你放學了怎麽不跟阿嬤說一聲?阿嬤煮了你最愛吃的綠豆湯,好冰好甜,乖,跟阿嬤進去。」


    阿嬤看見他,老臉漾出一抹慈愛的笑容,顫抖的伸出滿是皺紋的手,而他站著沒動,掙紮好久,才往前一步蹲下去握住她。


    「阿嬤,我不餓,等一下再吃。」


    阿嬤用另一隻手撫摸他的臉。


    「上課一整天怎麽會不餓?你老實說,是不是在學校有人欺負你,笑你是沒人要的……」


    「阿嬤!」


    他及時製止老人家繼續說下去。


    聽淑女說近半年來,這種時空錯亂的情形時常發生,但今天不行,今天有外人在場。


    「沈總,你陪阿嬤聊聊,我進去照相。」


    把一切看在眼裏的王泠,識相的迴避到屋子裏去。


    阿嬤望著她的背影。「言言,她是你女朋友嗎?」


    「不是啦,阿嬤,她是……」他突然住嘴,阿嬤若是知道他打算把老家給賣了,不曉得會有什麽反應?他不禁心虛了。


    「言言,聽阿嬤的話,不要亂交女朋友,你媽就是不聽話才會被騙,最後連命都沒了,嗚,可憐的女兒啊……」


    麵對說哭就哭的阿嬤,他一時心煩,便要淑女推她進去,可是一等阿嬤衰老的身影消失在紗門後方,他卻愧疚了起來。


    從小,阿嬤總是像母雞一樣不遺餘力的護衛著他,然而此刻麵對神智急速退化的她,他竟隻想圖個眼不見為淨。


    眼不見心不煩啊,生活中有太多煩心的事,逼得他不得不狠心割舍。


    「沈總。」


    不知何時,王泠來到他的身邊。


    他隻看她一眼,便很快的移開視線,他由衷希望她把剛才那幕,當作是個失智老人的瘋言瘋語,千萬不要當真。


    「阿嬤是阿茲海默症嗎?」她問。


    他點頭說:「醫生開了藥,可是藥物隻能減緩惡化的速度,無法改善。」


    「我聽人家說,這類病人需要經常給予刺激,而且親人的陪伴也很重要……」她努力挖出記憶中的醫學常識,可惜他卻不怎麽感興趣。


    「走吧,該辦正事了。」


    迴到客廳,她給他簽署售屋委托書,他給她房屋所有權狀的正本及複印件。


    她一麵核對,一麵隨口問道:「你不住這裏?」


    「嗯,工作之後就搬出去了。」


    核對完畢,她將正本遞還給他。


    「那你現在住哪?明揚山莊嗎?」


    她記得他和朱宛心的對話裏曾經出現過明揚山莊,也記得當時他那超乎常理的強烈反應。


    「明揚山莊是我父親的家,不是我的。」他避重就輕。「我現在住在公司附近,上下班比較方便。」


    事實是,繼承揚聲時所遭受的家族排擠,讓他發誓永不踏進明揚山莊一步;因此即使宛心一直想在婚後住進明揚山莊、以晉身豪宅女主人之列,他依然不願意妥協。


    「你把房子賣了,那阿嬤呢?」


    「我已經找到一家安養中心。」


    「安養中心?」她驚訝的抬起頭。


    「那是一家五星級的安養中心,平時有專人料理阿嬤的生活起居,還有醫護人員照顧她的健康。」


    可是老人家能夠適應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嗎?她腦中浮現了電視新聞每逢佳節必播的畫麵——安養院裏的老人們,倚在門口等待親人出現,從早到晚、從期望到失望……


    「那,你會每天去看看她、陪她說說話吧?」


    「不會。」


    「一星期去一次呢?」


    「可能也沒辦法。」


    「那十天半個月總可以吧?」


    「你知道我很忙。」他不耐煩的反問:「而且去看她做什麽?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好無情、好理直氣壯的迴答,雖然事不關己,她仍氣得想重重捶他一拳。


    「沈總,你何不幹脆承認,你存心讓阿嬤自生自滅。」


    「注意你的用詞,王泠,我花錢把她安頓在五星級的安養中心,你憑什麽說我讓她自生自滅?」


    他提高音量,臉色有如黑雲罩日,但她視猶未見。


    「五星級又怎樣?就算一百星級也比不上自己的家!這裏有她熟悉的東西,有她一生的迴憶,還有你。」


    「我早就不住這裏了,結婚之後更不會。」


    她不懂,為什麽阿嬤非住安養院不可?隻是因為老家賣了沒地方住?那就不要賣啊!還是他需要錢,為了買風之華?


    「你可以把她接到風之華去跟你們一起住啊,請二十四小時看護的錢絕對比住五星級安養中心便宜,而且到時候你每天下班就能陪她,她一定更開心——」


    他低吼著打斷她:「辦不到!」


    「為什麽辦不到?她是你阿嬤耶!」


    她不甘示弱的吼迴去。


    她手叉腰,與他怒目相向,雖然身高矮了一截,但氣勢可是半點不差,兩人就這樣相互對峙,誰也不讓誰。


    最後,是他先開口:「王泠,你不覺得你管太多了嗎?」


    她狠狠的瞪他一眼,深唿吸試著平息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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