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白馬寺鎮,黃昏時刻,細細微雨。


    隱逸清淨之處,峰迴路轉之地,有個意趣雅致的大花圃。


    花圃中,有個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正低頭彎腰,整理花草。


    此處清淨隱逸,隻在花圃旁有三間茅舍,除此以外,四下別無人煙。


    這村女正一心低頭侍弄花草,看不清她麵目。


    一聲低沉而又壓抑的咳嗽聲響起,一入耳她就知道,這人的咳疾不太輕,身體病弱,絕對算不上好的。


    村女的手下微微一頓,若不是這聲咳嗽她也不知道有人來了,看來這人武功比她好多了。


    她手下動作不停,心下已有計量,此時她耳邊已清清楚楚傳來一道溫和文雅的聲音。


    “金風細雨樓蘇子期,特來拜會藥王前輩,敢問姑娘,可知藥王莊所在。”


    這聲音初聽上去溫和斯文,但其天生音色清冷,泛著一絲涼意。


    猶如浸潤在冰天雪地裏的羊脂美玉。


    村女抬起頭來,朝那人瞧一瞧,她一雙眼睛明亮之極,眼珠清亮明澈,黑得像漆。


    這麽一抬頭,精光(1)四射,竟有幾分流光溢彩的麗色。


    兩人四目相對,那人心下微微一怔,複又平靜。


    這姑娘的眼睛亮得異常,但她除了一雙眼睛外,容貌卻是平平,肌膚枯黃,臉有菜色,雙頰消瘦,似乎終年未得什麽進補,吃不飽飯似的。


    她相貌約莫十六七歲,身材卻還是十三四歲小丫頭的樣子,雙肩若削,頭發枯黃,顯是村中貧女,從小沒有什麽滋養。


    那蘇子期是個青年男子,十八九歲的樣子,站在離村女不近的地方,村女能看清他,卻不逾矩。


    他又輕輕咳嗽起來,用雪白的絲帕輕輕掩住了口鼻,動作斯文。


    雖然猶帶病容,但他目中的光華如星,好像有種莫名的力量,讓人覺得十分溫和而讓人信服。


    而後,蘇子期又問了一句:“往藥王莊去是這條路嗎。”


    那村女突然低下了頭,冷冷地道:“不知道。”語音甚是清亮。


    與蘇子期同行之人,是一個帶劍的漢子,身形魁偉如同山嶽,有一種說不出的攝人之力。


    這漢子性格火爆,看她如此無禮,眉頭一橫,當時就要發作。


    但他也是老江湖了,隨即想起此行目的,此地離藥王莊如此之近,沉聲道:“蘇公子,毒手藥王是邊疆老人的師弟,藥王莊又是白馬寺有名之處,我們加快腳步,總不會找不到。”


    蘇子期心道:毒手藥王與邊疆老人都是醫道與旁門的好人物,藥王武功或許不及其師兄,醫卜星相卻定有非凡造詣,天色已晚,不知哪裏就是奇門遁甲,在此險地亂闖是大大不妙。


    與蘇子期同行的大漢名喚路仲遠,是天下第一神劍燕南天的好友,精研劍法。


    江湖流傳“南天劍法,劍絕南天”的威名事跡,而且所修內力是達摩神經有獨到之處深厚無比具有龍象之力,有個名號叫做南天大俠(2)。


    說話時路仲遠已經大踏步向前走去。


    村中山邊的道路狹窄,要行走勢必要踏入花圃草叢中。


    路仲遠雖無歹意,但性如烈火,頗為粗獷,加上他惱那村女無禮,又急於趕路,不做理會。


    蘇子期眼見一叢花草就要給路仲遠踩爛了,上前稍稍拉住他,輕聲道:“路大哥,莫踏壞了主人家的花草。”


    如是五日前,路仲遠定要嫌棄他做事麻煩不爽快,但這五日不敢有片刻耽擱,不眠不休的趕路,路上跑死了兩匹快馬。


    多虧蘇路二人功力深厚,武功精湛,雖然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也堅持得住。


    路仲遠終年闖蕩江湖,奔波勞苦,蘇子期卻在繈褓中接受百年陰陽功力,以至於體弱多病,這番奔波於他而言,滋味絕不好受。


    無論多麽疲累勞苦,蘇子期皆是一聲不吭,毫不耽誤,路仲遠也暗讚一聲,這病公子果真是好男兒,頗有乃父之風。


    是以路仲遠毫不責怪,隻說了句:“快走吧,天黑就不好找了。”說著他已避開花叢,踏步走遠了。


    蘇子期也並非真的時時刻刻不放斯文禮儀,他在江湖上出手果斷無情,算計對家時鐵石心腸,但他的心並非無情,私下對無辜弱小,也會有柔軟憐憫之處,這隻因幼時,若無他人的善意憐憫,不知不覺間已是萬劫不複。


    蘇子期雙親當年在江湖上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可他尚在繈褓中就沒了父母,寄人籬下,自幼孤苦。


    見那村女貧弱消瘦,孤身勞累,心中並不氣她不肯指引,反動憐憫之心。


    心想她獨身一人,貧弱勞作,種些花草賴以活命已是不易,這樣的花圃也不知費了多少心力體力,自家與她萍水相逢,出了花圃自以身法輕功發力,毀人心血未免不美。


    他不欲碰到花草,緩步而行,足尖輕點踏在花草間隔之中,出了花圃,就要縱身離開。


    那村女瞧在眼裏,手上停了動作,抬頭問道:“你到藥王莊去幹什麽?”


    蘇子期停下腳步,道:“我有一位長輩,因藥害了病,不知是毒還是藥物相克,正是想請藥王前輩出手相助。”


    那村女說道:“你識得藥王嗎?”


    蘇子期說道:“在下久病在身,早聞藥王聖手之名,卻從來沒見過老前輩。”


    那村女慢慢站直了身子,向蘇子期打量了幾眼,問道:“那你怎知他肯跟你去醫病?”


    蘇子期淡淡道:“此事本就難以說明。”他雋逸溫雅的麵容,冷靜克製。


    但蘇子期心中忽然一動:離藥王莊愈近,人煙就愈少,這位姑娘有些奇怪,既敢孤身在此,說不得知道藥王的性情行事。


    蘇子期拱手一禮,道:“如此,還請姑娘指點迷津。”


    指點迷津,是針對事物的困難處,提供解決的方向、辦法或途徑,這裏卻是一語雙關,既是請她指點去藥王莊的方向道路,也是向她請教如何請藥王的聖手之術。


    那村女眸子一動,從頭至腳,仔仔細細地把他打量一遍,也不答話,手指著花圃中的一對糞桶,說道:“你到那邊糞池去裝小半桶糞,到溪裏加滿清水,給我把這塊花澆一澆。”


    她聲音清脆,語氣平淡,似乎並不當一迴事,就像將他當做雇工下人一般。


    這幾句話在蘇子期意料之外,他想這姑娘會為難他,也可能一言不發,但他沒想到,怎地是這種為難?


    他幼時雖孤苦無依,寄人籬下,卻是長在韓相府中,身患頑疾,苦讀詩書,勾心鬥角,流言蜚語,人不動聲色,擋暗中黑手。


    從未做過挑糞澆糞這等汙穢髒臭之事,隻見那村女說了這幾句話後,又俯身拔草,手下幹活,不再瞧他一眼。


    他雖然有些意外,但也僅僅是意外而已。


    蘇子期未曾有絲毫的怒意,他向是個擅長忍耐的人,忍耐病痛,收斂情緒,久而久之,小事已無法激起他心思。


    那村女說了這幾句話後,又俯身拔草。


    以蘇子期的功力修為,方圓百丈之內,一草一木,風吹草動均瞞不過他的耳目,茅舍之內當是無人,這裏,除了村女與路仲遠,就是自己,其他再無旁人。


    蘇子期心道:“這姑娘身體瘦弱,要挑兩大桶糞水實屬不易,蘇子期啊,蘇子期,你也是個人,尋常農夫能幹的事,你怎就不能幹?幫她挑一擔糞又有何妨?”


    想著,蘇子期手已勾起那兩隻大桶。


    路仲遠行了一程,不見蘇子期跟來,迴頭尋他,遠遠望見他挑了一副糞桶,向溪邊走去,大為詫異:“蘇公子,你這是在幹什麽?”蘇子期道:“幫這位姑娘做一點雜事,麻煩路大哥先行一步,在下稍後便至。”


    路仲遠還待再說,可蘇子期雖說話斯文,聲音溫和,但語氣中自有一股認真與威嚴,教人難以抗拒,把路仲遠的未說的話堵在嘴邊。


    這江湖上的老前輩心想,年輕人還是不知事,還是太年輕了,這幾日搭話行事,莫不沉穩,這時候卻不分輕重,在這緊緊危機的當口,居然還有閑功夫去管旁人的閑事?


    公子的舉止斯文優雅,卻並非是尋常的文弱書生,過不多時,就挑了一擔糞水,迴到花圃,用木瓢舀了,要往花旁澆去。那村女抬頭看他,微帶笑意,道:“沒想到你真挑來了,不過這樣不成的,糞水太濃,澆下去花會枯死的。”


    蘇子期也不生氣,淡淡笑道:“那該如何做,還請姑娘說清楚才是,以免我朋友等得心急。”


    那村女悠悠說道:“你倒迴糞池去,隻留一半,再去加半桶水,就成了。”


    他依村女之言倒糞加水,再來澆花。


    那村女又道:“小心些,糞水不可碰到花瓣葉子。”蘇子期輕輕應了一聲,依言而行。


    他見那些花朵色作深藍,形狀奇特,每朵花便像是一隻鞋子,幽香淡淡,不知其名,蘇子期常年練刀習劍,手上功夫甚好,目力也極佳盡數小心澆了,直把兩桶糞水盡數澆完,也未花多少時間。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然肯挑一擔,那再去挑一擔來澆,想必也是肯的。”


    麵對村女這樣的要求,或許旁人會覺得冒犯,可能會惱怒,可能會不快,還可能會怔愣詫異。


    可蘇子期還是那個樣子,連神情也沒有變過,還是和先前一般的雋逸文雅,但因久病在身,眉目之間,有幾分清冷沉鬱的病色。


    他抬手把木瓢輕輕放下,開口說道:“讓姑娘從此不再做為難的雜事,蘇某也是能的,隻是現在蘇某的朋友等得急了。”


    他若是放話要照拂一個貧弱村女,金風細雨樓與天山靈鷲宮的麾下弟子,堂口分舵定會保這村女無憂,並且不會透露半個字,就算是仇家也不要想知道。


    村女不清楚蘇子期是誰,也不知道蘇子期一句話的分量,但她明白蘇子期話中的意思,而且她也相信,他不是空口說白話。


    他麵容雖是蒼白,骨骼顯得清瘦,但他這個人所帶有一種奇異的威懾,他所說的每句話,即使再斯文,也都充滿了讓人信服的力量。


    會弁如星,清雋淡雅。心藏猛虎,輕嗅薔薇。


    村女卻毫不在意,冷冷道:“你以為你叫別人來,我就會高興麽?就是你叫別人來幫我,我也是不要的。我見你人好,才要你挑糞呢。”


    蘇子期聽她這話說得奇怪得緊,心下思索,這姑娘話中似乎大有深意,也不必爭這一時半刻,幫人幫到底,就再幫她一次。


    他加快手腳,再去挑了一擔糞水來,把地裏的藍花盡數澆了一遍,還未到一盞茶的時間。


    這時夕陽已落到山坳,金光反照,射在一大片藍花之上,蘇子期的目光落在那片藍花上,觀那花朵輝煌燦爛,甚是華美,也不由輕輕讚了一句,“千嶂霞煙縈花草,這花生得真美,也不枉我照料它一迴。”


    那村女說道:“那這花要是不好看,你照料它是不是就覺得冤枉了?”蘇子期待迴答,卻聽得路仲遠已走了迴來,遠遠喊道:“蘇公子,到時候了,你還不走嗎?”


    蘇子期迴道:“勞煩路大哥相候,在下這便來了。”


    說著,足下就要發力,他生來肖父,孤高冷傲,智計深沉,絕不肯受製於人。


    他已盡了能力,這村女的態度雖有些奇怪,但她若執意不答,多問也是無用,如此,也不必多做糾纏,顯得難看。


    那村女卻叫道:“且慢。”聲音清亮幹脆。


    蘇子期心中一動,迴頭看她,想知她到底要做什麽?


    迴頭時,那村女已拔起兩棵藍花,向他擲來,說道:“既然你說這花生得美麗,就送你兩棵。”


    蘇子期抬手接住,淡淡笑道:“多謝姑娘!”


    那村女問道:“你是叫蘇子期嗎?是哪個子期?”


    蘇子期把那兩棵藍花收進衣襟,道:“就是伯牙子期的子期。”


    村女嫣然笑道:“子期是個樵夫,你雖不是樵夫,卻願意做農夫的活計,是不是也有個知音呢。”


    她笑過說罷,又道:“你們要去藥王莊,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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