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唐算不上什麽溫潤如玉,從容有禮的。


    他清楚什麽對自己有利,也清楚利用自己的長處,獲取自己想要的。


    一如他現在筆直地跪在那冰冷的地麵,脊背挺拔,好似筆挺的鬆柏。


    他看著他的神明,麵露謙卑,舉止忠誠。


    地板上的一條石縫,將兩人之間的距離分割,好似天塹。


    ——他跪在線的另一端,卻偏偏想要越過那條線。


    成為僭越之人。


    “殿下,”宴唐一字一頓,他的聲音冷清,裹挾著雨水的冰涼,“別再拋下我了。”


    雨水到底打落了樹葉,而宴唐的神情,比那翩然落地的樹葉還要輕柔無力。


    讓人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


    雨勢漸停。


    不知過了多久。


    終於,秦不聞歎了口氣,她微微俯身,抬起宴唐的手臂:“起來吧,地上涼。”


    宴唐的眼中閃過一抹亮色,但他隱藏得極好,瞬間消失不見。


    被秦不聞扶著重新坐在武侯車上,宴唐嘴角笑意清淺:“殿下不打算向屬下解釋一下嗎?”


    秦不聞雙手環胸:“你都查到這裏來了,想要知道我墜崖之後的事,應該也是輕而易舉吧?”


    宴唐笑笑,沒有辯駁。


    “不過,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還活著的?”秦不聞疑惑。


    宴唐笑笑:“殿下忘記了,京尋的鼻子很靈的。”


    秦不聞睫毛顫了顫:“所以,你們當時剛進京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


    宴唐笑而不語。


    “京尋也知道了?”秦不聞瞪大眼睛。


    宴唐點點頭:“是,不過京尋那邊不太好哄,殿下還是改日自己去看看吧。”


    秦不聞:“……”


    “滴答滴答——”


    雨停了,雨滴順著屋簷落下,聲音清脆,空中帶著清新的泥土味。


    “你的癆病呢?”秦不聞突然想到,“你的癆病,也是為了引我出現在文淵閣,裝出來的?”


    宴唐的唇,從剛才就一直白得不自然。


    他淡笑著,嗓音低沉醇厚,還帶著幾分喑啞:“沒有裝病,病情加重是真的。”


    頓了頓,宴唐還是從實道:“隻不過龍骨草倒是沒有屬下當時說的,那般難尋。”


    秦不聞聞言恍然,咬牙切齒道:“宴唐,所以你是在用你的癆病,博一個我可能出現在長安王府的機會?”


    被拆穿的宴唐不見絲毫窘迫,他嘴角的笑容依舊淺淡,說話語氣平緩,溫柔含笑。


    “殿下,我賭對了,不是嗎?”


    文人好賭,而宴唐,極少做輸家。


    秦不聞抿唇,神情嚴肅:“那宴唐,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我今夜不出現呢?你的癆病便不治了?”


    “咳咳咳——”


    話未說完,麵前的清潤公子一手作拳,抵在唇上,劇烈咳嗽起來。


    咳嗽得太厲害,就連臉上都充了血,秦不聞上前,想要替他順順氣。


    宴唐卻抬手,阻止了秦不聞的動作。


    他終於止住了咳嗽。


    蒼白的臉上因為剛剛的咳嗽,染了幾分不正常的紅,顯現出幾分病態的美感。


    “殿下,總不會對屬下這般狠心的。”


    宴唐喘勻了氣,清潤的嗓音摻了些粗糲的沙啞,語調卻溫潤依舊。


    對上他那雙過於堅定的眼神,秦不聞都快被他繞進去了!


    宴唐太了解她了。


    他跟在她身邊這麽久,知道她的心軟不忍,也知道她不會眼睜睜地看他出事。


    ——他可以毫無負罪地利用這一點,來達到與她相認的目的。


    就如同宴唐說的,即便她分明也清楚,來長安王府尋龍骨草,八成是一個圈套,但卻仍然不可能拿宴唐的性命冒險一樣。


    歎了口氣,秦不聞穿過正堂去了偏殿,在偏殿拿了件大氅。


    這裏的衣裳都已經很老舊了,所幸用來禦寒還是夠的。


    將大氅扔給宴唐,又將自己剛剛拿到的龍骨草,連帶著玉盒一同丟給他。


    她走到宴唐身後,推起武侯車:“走吧,我送你出去。”


    “有勞殿下。”


    “刺殺的事情,可有眉目?”想起宴唐被刺殺一事,秦不聞略帶擔心地詢問。


    武侯車上,男子聲質清冽,仿佛羽毛輕掃過心間:“隻是小事,屬下已經調查得差不多了,殿下不必憂心。”


    “是賢王還是瑞王?”


    宴唐笑得坦蕩:“瑞王。”


    果然。


    宋雲澤那家夥,做這種偷雞摸狗,見風使舵的事,也不是一迴兩迴了。


    “不過殿下不必擔心,屬下能自行處理,隻有一件事,屬下想要詢問殿下意見。”


    “什麽?”


    “瑞王,還留嗎?”


    宴唐說這句話的時候,恰有一隻烏鴉沙啞地叫了一聲,飛離樹枝。


    雨後的夏夜,過於寂寥了些。


    宴唐的語氣甚至沒什麽特別的情緒,就好像在詢問今晚的夜色一般尋常。


    但秦不聞卻相信,借著此次刺殺,隻要宴唐願意,宋雲澤絕對不會好過。


    秦不聞沒說話。


    宴唐便笑,聲音幹淨透徹,帶著一點被水汽滋潤過的溫潤:“屬下明白了。”


    要留著。


    出了長安王府,秦不聞原本想要推著宴唐迴司徒府的,卻被宴唐阻止了。


    “殿下,您如今身份特殊,不必送我了。”


    秦不聞擔心:“你一個人能迴司徒府嗎?”


    宴唐笑得清雋:“能的。”


    他曾一人從潯陽來到長安,這幾步路對他而言,算不得什麽。


    臨走前,宴唐提醒道:“殿下日後若是有時間,還是去看看京尋吧。”


    “他自知曉你身份後,便一直想去找你,被我阻止,現在氣性有些大,”說到這裏,宴唐無奈地笑笑,“屬下哄不了他。”


    狼崽子向來隻聽秦不聞的話的。


    秦不聞應下後,看著宴唐離去的背影,吐出一口濁氣。


    她有預感,與長安城的人再次有了羈絆,便不是那麽好離開的了。


    眼下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秦不聞戴了麵巾,三兩個縱身,迴了文淵閣。


    --


    文淵閣內。


    原本以為季君皎已經睡下了,但當秦不聞迴到偏院時,便見男人站在木槿樹下,看著那滿樹的水露雨珠,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了。


    “季君皎?”


    秦不聞上前幾步,開口詢問:“你怎麽還沒睡?”


    木槿樹下,男人聽到自己的名字,先是脊背微挺,隨即緩緩轉身,長身玉立,風華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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