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長安城,筆直往東行,穿過一片樹林,便是一道筆直陡峭的天塹懸崖。


    懸崖名曰——無悔。


    據說這裏的懸崖深不見底,從這裏跳下去的人,十死無生。


    雪勢漸大。


    秦不聞高坐馬背之上,頂著風雪,能聽到耳邊唿嘯而過的風聲。


    她恍然間想起,當年的潯陽,也是這般漫天飛雪的。


    那日雪急,營帳外蒼茫一片,就連那拉軍糧的馬車都走不動路。


    秦不聞就是在那時看到宋謹言的。


    他披了狐裘,臉蛋紅彤彤的,鼻頭凍得通紅。


    “阿聞哥哥!”宋謹言見她,便揚起大大的笑臉,雙眼熠熠,“生辰快樂!”


    他將他自己雕篆的木人塞到她手上,秦不聞看到了他滿手的劃痕與凍瘡。


    木人是宋謹言一筆一刀雕刻出來的,胖乎乎的小人兒,手上提著長劍,活妥妥一個盛氣淩人的小將軍!


    “我不能經常看到你,雕得不像。”


    少年宋謹言的話中,帶著濃濃的惋惜與委屈。


    秦不聞勾唇笑著,將木人妥帖收好:“我很喜歡。”


    後來秦不聞才知道,來曜雲邊境一路坎坷辛苦,而宋謹言來見她,隻不過是為了那句“生辰快樂”。


    大抵是君王無情。


    昔日那胖乎乎的少年,終究與她咫尺。


    ——她甚至還沒有想好,要怎麽跟印象中那個登臨帝位時,略顯局促的少年告別。


    雪花簌簌而下。


    將秦不聞的頭發都染成白色。


    秦不聞聽到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多,越來越近。


    忽然,麵前的霧氣盡散,秦不聞猛地勒緊韁繩,隻聽那黑馬嘶鳴一聲,猛地停下。


    ——麵前,是懸崖萬丈。


    如果說雲水岞的山勢還算緩和,人掉下去還有生還的可能。


    那麽麵前的無悔崖,其深度無人知曉,聽說曾有人在這裏扔下一塊山石,等了將近半刻鍾,才聽到迴聲。


    秦不聞停了下來。


    她看著那深不見底的無悔崖,低笑一聲,翻身下馬。


    撫摸了一下馬頭:“辛苦你了。”


    她將馬匹調轉了方向,隨即揚鞭,那馬兒長鳴一聲,踏雪而去。


    蒼茫的懸崖邊,終於隻剩她一人。


    紅衣,白雪,秦不聞就好似那雪白宣紙上的一點血,紅得紮眼。


    馬蹄聲越來越近。


    遙遙望去,秦不聞便見那走在最前頭的,是一襲紅衣婚服的季君皎。


    之前一直披了蓋頭,秦不聞都沒來得及看他。


    如今遠遠看去,男人仿若謫仙低眉,那世間七分皎潔,盡數斂入他的眉眼。


    真好看啊。


    秦不聞啞然失笑。


    隻是這樣皎潔的月亮,秦不聞終究要將他還給世人的。


    ——那不是她一個人的月亮。


    白雪皚皚,亂瓊碎玉。


    她忽然想起曾經,男子長身玉立,毫不猶豫地擋在她麵前。


    “阿槿柔弱無力,諸位見諒海涵。”


    “阿槿剛來不久,不太懂許多規矩,各位擔待。”


    他總是無條件地站在她這一邊的。


    有時候秦不聞也會憋著笑問他:“大人,您偏心得太明顯了呀。”


    季君皎笑得縱容:“阿槿受了那麽多委屈,偏心便偏心吧。”


    他說,阿槿,這個世道對女子而言,本就不算公平。


    他說,我心悅阿槿,所以阿槿於我而言,與世間千萬人都不同。


    果真是光風霽月的人呐,就連心悅一個人,也能這般坦蕩竭力。


    不像她,惡劣卑鄙,虛偽利用,壞種一個。


    秦不聞就看著季君皎騎著馬匹越來越近,直到在她不遠處停下。


    他高坐於駿馬之上,垂眸看她。


    “跟我迴去。”


    不知多久,秦不聞聽到季君皎的聲音。


    他說,跟我迴去。


    秦不聞但笑不語。


    季君皎停下不久,身後,由容疏帶領的軍隊,也終於將秦不聞團團圍住。


    偌大一個懸崖,除卻兩點紅衣,其餘皆是墨色。


    容疏聲音冷峻:“長安王,你意圖謀逆,勾結別國,可認罪伏法?”


    秦不聞的眼眶有些紅,應該是凍的。


    “本王有錯?本王何錯之有!?”


    秦不聞大聲笑著,任飛雪入她眼眸。


    她指著季君皎,高聲吼道:“季君皎,都是因為你!”


    “若不是你巧言令色哄騙本王,若不是你暗中截下本王與漠北的書信,若不是你——”


    秦不聞嘶吼著:“若不是你,本王早已是這曜雲之主!!”


    季君皎的墨瞳中似流露出不解,他看著秦不聞,神情僵硬。


    ——這也是秦不聞早就設計好的。


    曜雲若想形成三權分立之勢,隻是削弱雙王勢力還不夠。


    季君皎必須有更多的權利、地位與話語權。


    而沒有什麽,是比擊潰長安王的密謀更容易獲得的權勢了。


    當年,李雲沐一箭將她射殺,從一個萬人唾棄的戴罪之身,一舉成為賢王左膀右臂,萬人敬仰。


    因為在世人眼中,隻要能夠擊敗長安王,便是曜雲英雄。


    ——而這一次,秦不聞把這個當英雄的機會,送給季君皎。


    這樣一來,三權分立中的三方勢力,總算能夠旗鼓相當。


    這也是當初秦不聞之所以選擇留在季君皎身邊的另一原因。


    她既然欺騙了他,便總要賠罪的。


    她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季君皎不解,他神情僵硬地聽著少女對她的“控訴”,墨瞳冷沉如水。


    在場官兵眾多,秦不聞這些話,由他們傳達出去,再好不過。


    “季君皎,是你——”


    “都是因為你!若不是你,本王才不會落得如此地步!”


    她要與他撇清關係。


    讓世人知道,季君皎之所以娶她,隻是為了穩住她;是季君皎暗中截獲了她的所有書信,導致計劃敗露。


    秦不聞說著,又往後退了一步。


    季君皎不覺向前一步,冷聲道:“跟我迴去。”


    秦不聞目眥盡裂,高聲笑著:“跟你迴去,然後呢!?首輔大人難道能保下本王!?”


    季君皎看著她,眸光沉寂,卻隻是重複這一句:“跟我迴去……”


    嗓音又沉又冷,仿若浸了冷霜的冰雪。


    他不叫她名字,不詰問她的罪狀。


    隻讓她跟他迴去。


    秦不聞輕嗤一聲,身後,有細碎的石子落下懸崖萬丈,消失得無影無蹤。


    “季君皎,本王不信你。”說著,她抬手撫過發頂。


    似乎擔心秦不聞會反抗,容疏一抬手,身後的官兵皆是架起弓弩,蓄勢待發。


    可她隻是從頭發上,抽出一支銀簪。


    ——是當初季君皎送給她的銀簪。


    秦不聞展顏一笑,將那銀簪扔到地上,聲音散漫:“季君皎,我不要它了。”


    她頓了頓:“我也不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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