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來到正房坐下,趁家人沏茶的功夫,隻見迴屋將鞋子穿好,再迴公孫弘對麵坐下,把頭伸得個老長,做出要聽他教誨的樣子。


    “主父大人,聽說您也是波斯人,本相今日前來,隻想敘敘同鄉之誼。大人家在齊國,還有什麽人在臨淄麽?”


    “在下十三時父母雙雙亡故,也無兄嫂,自己獨自生活至今。”主父偃幽幽地說。


    “難得,難得!”公孫弘稱讚說:“難怪大人品行獨特,原來自立甚早。一人獨處,能到如此地步,難能可貴啊!”


    “丞相,您年過五十,方入朝為官,六十有餘,終登相位,此舉才是世所罕見,世人難為呢!主父偃幾天前在朝堂之上,言語有所唐突,還望丞相見諒。”


    公孫弘見主父偃愈說愈近乎,便將話題一轉:“主父大人,咱們是老鄉,別說客氣話。老夫年邁多病,風燭殘年之際,甚為後繼乏人擔憂。本相在任時無甚功德,隻想離任時如蕭何一樣,向皇上推薦個後繼人選。大人既是同鄉,此事便可談談。依大人之見,這朝中少壯之士,何人可向皇上推薦呢?”


    主父偃一聽便興奮了起來:沒想到他公孫弘竟有蕭曹承接之心!我主父偃早就想毛遂自薦了!轉念又一想,那我不是太傻了麽?公孫弘和自己有什麽交情?我何不與他繞幾個圈兒,看他的葫蘆裏頭裝的是什麽藥?


    “依下官看,論才能,東方白當是第一人選。”


    公孫弘搖搖頭。“東方白文武雙全,才智過人,隨機應變,天下第一。他也是我等齊國同鄉,本是最佳人選。無奈此人生性滑稽,出語荒誕,同時又視官位如草履,視名利如羈絆,非他不堪為相,而是他不屑為相。”


    “那——廷尉張湯,年輕有為,執法不阿,計慮皆精,如今實為皇上股肱之臣,此人豈不是丞相最佳人選?”主父偃又搬出張湯來。


    公孫弘搖搖頭:“張湯工於計謀,而他對下武斷殘暴,對上陰窺陽奉,以其治獄則可,以其治國則酷。”


    “衛青!衛大將軍!他是皇上的小舅子,又是國中的台柱子!為人光明磊落,謙恭謹讓,確是丞相人選!”主父偃又搬出一員大將軍來。


    “哈哈哈哈!衛大將軍治軍有方,若論領兵作戰,定可攻堅拔城。然而馬上不可治天下,高祖以來,已成定論,先生何故說此等事情?”


    “那我可不知道了。”主父偃兩手一攤。


    “實不相瞞,依本相看來,主父大人你就是丞相之材!”


    “什麽?”主父偃瞪大了眼睛,他自己眼下隻是個中大夫,還沒敢往這上麵想呢!怎麽公孫弘竟如此看重?“丞相謬獎,丞相言重了!主父偃何德何能,蒙丞相如此抬舉?”


    公孫弘笑著說:“主父大人,你是個雄心勃勃的人,這一點老夫豈能不知?隻不過仕途蹭蹬,時機不遇而已。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你的心誌已被苦過,筋骨也被勞過,現在隻等著天降大任了!”


    主父偃好像是在井中側沉仰浮了多年的大木桶,一下子被他用繩子提醒了。是啊!那些死死生生、人所難曆的苦難之事,原是上天要苦我心誌,勞我筋骨。王臧的路沒到盡頭,我主父偃要接著走下去!想到這兒,他將多少年的期盼全部送到眼睛眶內,向公孫弘發去了強烈的求教之光。


    不料公孫弘的高談闊論嘎然而止,突然發出一聲長歎!


    “丞相,難道有什麽隱憂?”主父偃有些不明白了。


    公孫弘微微搖首。“有些事啊,也隻能給你說。那天在朝上,東方白不是說我欺師滅祖麽?皇上不是也說了,要看看我師董仲舒有什麽高見麽?還要破格重用麽?實際上皇上不知道董老夫子在幹什麽,東方白也不知道啊。”


    “聽說他為了研習格物致知之道,三年都沒出門,沒到園中窺過一次?”主父偃問道。


    “從沒窺園子?是不用窺。他的園子是我安排的,我還能不明白?有次我去看他老人家,突然想方便一下,到處找廁所,突然找不著了。從那以後,我才知道老先生他不要廁所。他把書房後那個大菜園子,當作個大廁所。你想想看,他上廁所就行了,還用得著窺園子麽?”聽到這兒,主父偃不禁大笑起來。


    公孫弘也笑了起來,他接著悄悄地說:“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話,都是他的後學們傳出來的,目的還是要皇上注意。”


    “難道他老先生還有入仕之心?”


    “我所擔憂的,也正是這個。主父大人,你想想看,我今年六十有七,已覺得精力不及。董老夫子大我七歲,都七十四了,還念念不忘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獨尊,獨尊,我為此爭了十多年,誰對我們獨尊過?滿朝文武,咱們扳倒手指頭,再加上腳卜丫子數數,有幾個是皇上重用的儒生?我隻擔心有那麽一天,連我這個左右逢源的人都被罷黜了,儒家也就更沒地位了!何況我們這些七老八十的要永遠在台上呆著,那些年輕的後生還有進身之路嗎?”說到這裏,他不禁看了主父偃一眼。


    主父偃覺得機會來了,但又覺得公孫弘話猶未盡,便裝作不知地問道:“丞相,你給我講這些做什麽?”


    “誰讓我們是老鄉呢?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人嘛,心裏有什麽想法,總要找個人說說。”公孫弘又把聲音壓低一些:“主父大人,你知道嗎,董老夫子實際上是個官癮特大的人,什麽三年不窺園子,他整天都在做宰相的夢,整天窺著丞相的位子,園子當然是不值得窺的了!話說迴來,我也不是舍不得這個相位,隻怕他這個倔老頭子出來,再嚷嚷什麽‘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會引起更多的大臣們反感,皇上也不會真聽他的,搞不好,他會招至殺身之禍的!”


    主父偃驚奇地說:“丞相,有這麽嚴重麽?”


    公孫弘也驚了起來:“主父大人,別人不明白,難道你還不知道?自從高祖立天下起,用了蕭何做丞相,哪一個丞相不是戰戰兢兢地過日子?尤其是當今皇上即位以來,哪一個丞相又有好結果?竇嬰乃三朝元老,還是太皇太後的親侄子,從不爭權奪利,最終不還是慘死獄中?接下來的田鼢,是皇太後的弟弟,還是皇上的舅舅呢,不也是活活地被驚嚇而死?還有那個許昌,莊青翟二人,代理幾天丞相,沒有一個是壽終正寢的。我那老師是個強頭眼子,他隻聽人家說過,吃了辣荸薺,又香還又脆。其實他哪兒知道,吃了辣荸薺,流完眼淚還得流鼻涕!”說到這兒,公孫弘自己也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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