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年,他成了最年輕的秀才,說實話,那些試題對他幾乎沒有難度,就連景炎帝在殿試上問他的問題都很可笑。


    措辭稍微複雜,景炎帝就會不耐煩。


    他十分懷疑景炎帝有沒有聽明白他的迴答,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殿試結束後,景炎帝點他為榜眼,破天荒的對他大為稱讚。


    然後,往家裏遞拜帖的人越來越多了。


    那時的父親成為了右相,官職僅屈居於一人之下,外人看來權力滔天,但在他眼裏和以前並沒什麽兩樣。


    今時不同往日,想和宋家攀上親家的人很多,無論是父親,還是仕途一片光明的他,父親沒有續娶的打算,並不是對母親多深情,或多或少也就一點愧疚,房裏隻有兩個姨娘,姨娘自知身份,也沒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府邸重新整修了一遍,卻仍是冷清,冷清到,女主人都可有可無,除了書房那盞會亮到後半夜的燈。


    他沒在拒絕那些愚蠢無聊的宴會,文人才子在茶樓作詩品茶,高談論闊,簡直無聊至極。


    所有人都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沒有利用價值的,一種是可以利用的,愚蠢的人在想什麽很容易就能看出來,隻要稍微給一點利益,就能稱兄道弟。


    花了幾年時間,他在臨安織了一張秘密的網,很多消息甚至比父親還早知道,最近父親明顯很煩,大周內憂外患,國庫吃緊,而景炎帝仍堅持修建湯池。


    苟延殘喘的枯朽老樹靠著幾根根須在苦苦維係,為何不砍斷種上一棵新的?


    袁卓抱病在閔行山休養,時隔幾年,他再次前往閔行山,十安書院的規模比他離開時擴大了許多,不過老師招收弟子的質量仍和原來一樣參差不齊。


    在書院遇到一個有意思的人,一個女人。


    她身邊跟著兩個俊雅不凡的男人,那個白衣男子的容貌尤其出眾,但在他們之間,她一點沒有遜色。


    一雙眼睛如一泓秋水,神采明亮,美人他見過很多,但她的美不同於任何一種,是從靈魂深處透出的自由隨性。


    原本昏昏欲睡的詩會因為她的加入而鮮亮起來,等他注意時,他已經看了她許久,甚至被那白衣男子警告性的瞪了一眼。


    有趣。


    那些刁難她的書生個個麵色難堪,連老師眼中也有詫異閃過,看不出來,她文采不錯,而且嘴巴還很毒。


    她是個商戶,卻沒有商人的斤斤計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話很襯她。


    巧的很,她也是來鄭十安的,第一次他對一個人產生了好奇,來到竹屋,久未練琴的他彈奏了一曲。


    她聽的認真,隻是偶爾朝他看來的目光有些怪異,不似常在女子眼中見到的癡迷,而是一種探究以及單純的欣賞。


    那雙眼睛很漂亮,幹淨而清澈。


    指尖隨心而動,彈奏的曲風和以往不同,隨著跳躍的音調遨遊於九霄雲外,高高的拋棄,又沉沉的落下。


    他讓她給曲子取名,她身邊的白衣男子露出明顯不悅的表情,他不以為意,因為他想得到的,就從沒失敗過。


    和老師談生意的她神采奕奕,他專注的煮茶,卻一直留意著她,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一旦視線停留在她身上,就難以移開。


    而他並不想移開。


    至少,在他的好奇心消散之前。


    老師的立場堅定,拒絕了他的遊說,歸根到底,老師和父親一樣,都太固執忠厚,沒有連根拔起腐朽的勇氣。


    少了鄭十安的助力會麻煩些,但並不妨礙他在做的事情,袁卓會成為他的劍,沈家會成為他的錢袋。


    他和她乘了同一艘商船迴臨安,一邊接近她,一邊習慣性的想著怎麽博得她的信任,意外的,她是個聰明人,卻很好懂,吃軟不吃硬。


    所以,他上演了一場苦肉計。


    隨著他們的關係拉近,他對她的興趣不減反增,她身邊總是跟著幾個風華絕代的男子,那個紅衣男子是暗閣閣主吧?


    那個丫頭是個不安分的,三言兩語就把那丫頭收為己用了。


    從海棠口中問出不少有關她的事,原來她不止經營了書局,還有藥鋪,首飾行,而那白衣男子是神醫穀的人,另外一個則是沈家人。


    彼時,她於他就像是閑暇時品嚐的甜點,大約等同於……父親養的那隻鸚鵡。


    一切準備就緒,隻需要一個契機,上天是站在他這邊的,契機很快就送到麵前,糧食欠收,官員貪汙,動亂一觸即發。


    自請去平反,不想,又遇見她。


    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平反一事水到渠成,隻除了疫症蔓延的太快,而她也不幸感染了疫症。


    疫症無法治愈,城中到處都是屍體,幾個心腹攔著他去看她,他沒必要冒險,為了一個寵物冒險,理智這麽告訴他,但那幾日,是他一生中過的最不安的幾日。


    有神醫穀的神醫,她肯定不會因為疫症死在這裏。白禹在最後關頭趕來救了她,寵物的命保住了,明明該鬆口氣的,卻因為聽到屋內細微的呻吟聲而陷入陰霾。


    他曾以為那是對寵物的占有欲,後來他明白了,可惜明白的太晚。


    隻要君臨天下,沒有他得不到的。


    很快,利用烏木一事製造了北遼和大周的紛爭。


    就憑烏木覬覦他的寵物,就足以死上一百次了,烏木想娶她,景炎帝那個廢物樂的送她和親,她明顯不願意,寧願求助於李承一也不願來求他,他有哪點比不上李承一?


    他的寵物該對主人更有信心才對。


    叱吒沙場的少年將軍也鍾情於她,這不意外,那些男人他從沒放在眼裏過,盡管他們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卻也不過是凡人,是凡人就逃不開七情六欲,無用的感情隻會牽絆住前進的腳步。


    重重打擊下,大周皇室岌岌可危。


    隻要在逼袁卓一把,就能讓景炎帝永無翻身之地,奸淫重臣妻子這個罪名在適合他不過。


    然後,景炎帝身死,光元帝遠逃,他手握重權,取代了昔日父親的位置,站在高高的階梯之上,俯瞰著偌大的皇殿和跪伏在地的文武百官。


    距離那個位置,隻有一步之遙。


    自己有的是耐心,他要的是名正言順,被萬民擁戴,所以必須先扶植一個傀儡,年紀尚幼,不學無術的周臨明是個好人選,扶植他上位,自己成了攝政王。


    接著,寵物當然得陪著一起。


    湖心的風景甚美,而且沒人打擾,知道她喜歡安靜,便特意為她造了一座宮殿,布置陳設都是他親力親為,至少,不像相府那般冷清。


    他以為她會喜歡的。


    略施手段就把她帶迴了皇宮,安置在為她精心打造的宮殿裏,唯一深感不愉的是那幾個凡人在她心裏的分量。


    隻聽主人的話,才是寵物的本分。


    欣柔那女人說過,她會成為他的皇後,這未嚐不可,隻要寵物聽話,皇後之位,榮華富貴他都可以給她。


    要磨平她的利爪並不容易,起先,她像渾身是刺的刺蝟,一碰就炸,冷嘲熱諷是家常便飯,想來她是不知道,冷漠生氣的樣子也十分靈動有趣,生機勃勃。


    後來,她成了一隻貓,會假意順從,把利爪小心的藏起來,如果是其他的對手一定會被她乖順溫柔的樣子迷惑,可他是個耐心很好的獵手。


    每日翻看暗衛呈上有關她的瑣事成了習慣,在繁瑣的政事中添了幾分色彩,自己也因為她的存在而心情愉悅,看著一個寵物時刻想著如何翻出五指山,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知道她想逃離,無妨,他給最大限度的自由。


    她會在天氣好的時候逛花園,會在河邊喂魚,會去禦膳房搗鼓各種新鮮吃食,會躺在柳樹下乘涼,會給他擺一張冷臉。


    漸漸的,焦躁在心裏蔓延,並不是因為她處心積慮的接近周臨明,也不是因為她對他的冷語相待,而是發現——


    他始終隻是一個旁觀者。


    這個認知讓他煩悶,她從未給過他接近的機會,似乎從一開始,自己就是被拒之門外的那個,為什麽?


    催他大婚的折子越來越多,他故意對她說,看她滿臉困惑的樣子就覺得好笑,仿佛一輩子都看不夠,可以給寵物一點甜頭了,他這般想著,於是說:“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想讓你當我的王妃嗎?”


    他以為她會激動,開心,但她隻是瞪大了眼睛,嘲弄而又冷漠的看著他,她說不可能,她說她不會嫁他,也不會有他的孩子。


    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他不是個輕易動怒的人,卻一而再而三的被她激怒。


    第一次,他這麽想殺人,殺掉所有在她心裏的人,那個位置隻能是他。


    越來越在意她,這將會成為他的軟肋,但他卻難以控製這種情緒,他試過不去見她,不去聽暗衛的稟報,卻沒有效果。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贏了,而他不喜歡輸。


    一開始,他就低估了寵物對他的影響力,亦或是,不願承認,不願承認自己和那些凡人並沒什麽不同。


    媚煙那個女人總是擅自做一些愚蠢的事,因為蠱毒的緣故她麵泛紅潮,眼含春水的模樣令他晃了下神,體內竄起一股難以壓製的燥熱感,並非沒碰過女人,但他和父親一樣,對這方麵並不熱衷,所以當察覺到那股對她強烈的渴求一度讓他驚詫。


    不想忍,寵物是屬於他的。


    於是,他用一種近乎施舍的語氣對她道:“我可以幫你。”


    然而她拒絕了,即使被欲望吞噬,隻能靠疼痛維持理智的她拒絕了他,這使他自尊心受挫,更加強硬的重複了一遍。


    她迴視過來的眼神至今難忘,一種憤恨的,鄙夷的眼神,明確的告訴他,就算占據了她的身體,他還是一個旁觀者,一個被隔絕在她世界之外的旁觀者。


    多麽可悲。


    驕傲如他,怎麽會可悲?


    想到小時候養的那隻鷹,不過是一個倔強的寵物,他有的是時間慢慢馴養到她心甘情願的雌伏於自己的腳下。


    這是一場博弈,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最後一張寶圖在她身上,她選了一個很好的時機提出交易,對寶藏他勢在必得,如今國庫虧空,沈氏也沒什麽油水,所以,一口答應了這個交易。


    命運的齒輪似乎從這開始拐上了另一條岔路,明珠商行的覆蓋範圍遠遠超過他查到的資料,連沈家都吃了不少苦頭的海運居然也有涉足,當她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的時候,恍然發覺,其實他並不了解她。


    看著空空的帳篷,第一次感覺到恐慌。


    很多第一次的情緒都是她來的,他被動接受,震怒之下他沒去細想那恐慌從何而來,恐慌的是什麽?


    逃離的寵物抓迴來不就好了嗎?


    為什麽有種會永遠失去她的錯覺?


    預感成真了,袁卓反水,內亂再起,而他被困在孤島,和滿地珠寶為伴,炸傷雖然嚴重,倒不足以致死,渾厚的內力護住了心脈,又有藥材吊命,無非是傷勢看起來駭人。


    她想殺他,也確實這麽做了,不愧是他看中的寵物。


    走到這一步,他們的結局隻有兩個,他很清楚。


    成王敗寇,他不後悔。


    對她的執著也超出了自己的理智,城牆之上的她像展翅欲飛的鷹,不再是那個供他玩樂的籠中鳥,明明該氣憤的,卻該死的覺得那樣的她美極了。


    無法掌控的美麗,應該毀掉。


    眼不見心不煩,憎恨她的人不少,憎恨使人陷入瘋狂,就像那兩個蠢女人,言語威脅加上恐懼輕易的就成了他手中的棋子,那一刻,他也是真心想殺了她。


    她死了,他便不再娶,追封她為後。


    心裏瘋狂抗議的聲音被無視,他冷漠的看著一切按照他的設計進行,看著付羽瘋狂的撲過去,然後——


    心髒瞬間驟痛。


    痛感遍布全身,唿吸好像都停止了,他後悔了。


    上天終是站在她那邊的,她在乎的男人一個個的死去,聽到那痛不欲生的哭聲,感到暢快的同時心髒卻隱隱作痛,為什麽?


    他還是輸了。


    再花個幾年,他可以東山再起,可卻忽然倦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的執著不再是那個位置,而是她,隻可惜他發現的太晚了,既然不能選擇開始,那麽就由他來選擇結束。


    她溫柔善良,最後,他還是利用了她。


    匕首沒入胸口,她神色蒼白茫然,他相信,臨到死,她都不會忘記他了。


    這樣算不算在她心裏有了一個位置?


    她心很大,能裝的下許多人。


    卻又很小,因為裏麵沒有他。


    驕傲如他,又怎會甘願分享?


    他們的結局,注定隻有一個——


    彼時,她於他,就是填補空白的顏色,他早就愛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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