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又是三兩日過去了,農忙基本上已經結束了,地裏的活計算是忙完了。


    董策也給墩丁們重新更改了訓練計劃,十一個人,一起訓練,上午要訓練一個時辰的長矛刺擊,下午則是一個時辰射箭訓練。


    就連臥病在床的王羽,董策了解到他傷口基本已經愈合之後,也令他下來,便是不能訓練,也要站在一邊看著。


    說實話,這等訓練量不算大,但是對於明朝末期的士兵來說,幾乎已經是到了極限了——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他們幾乎個個麵黃肌瘦,身體素質很差,就連身高都比明朝前中期矮了不少。


    大強度的訓練帶來的效果自然是更好,但那是建立在大量的營養攝入,夥食供應基礎上的,這樣的士卒,加大強度的結果就是把他們給生生練得廢掉。


    想要加大訓練量,就得加大營養,吃得多,吃得好,但是董策現在手裏頭哪有糧食?更別提肉了。


    倒是這些墩丁們堅韌堅忍以及服從性讓董策有些意外,隻要是他下達的命令,哪怕是餓著肚子,累得要死,他們也一定會去做。


    訓練了這些時日,效果也是有的。


    “刺!”


    董策口中一聲大喊。


    “殺!”


    在另外一邊,站成一排的九個人聽到命令,立刻向一聲大吼,左腿向前垮了一步,身子微蹲,雙手用力,長矛狠狠的向前刺去。


    訓練了十多天,這長槍刺擊的動作他們已經不知道做了幾千幾萬遍,已經是形成本能反應,如同機械一般,沉穩精準的刺了出去。


    麵前一米半以外的幾個靶子當場就被刺穿。


    董策又一聲大叫:“收!”


    九人抽出槍來,站定身子,等待著董策下一次的命令。


    他們排成一隊練習已經整整刺出去二百次了,個個都是累的滿頭大汗,臉色也有些發白,緊緊攥住槍的手輕微的顫抖著。


    董策上前檢查了一遍靶子,滿意的點點頭,擊掌道:“好,今日到此結束!”


    “謝大人。”眾人並未像原先那般立刻癱倒在地,而是想著董策躬身謝過之後才各自坐下,喘著粗氣休息。


    這也是董策定下的規矩。


    董策手裏武器有限,因此也隻能訓練他們射箭和長槍刺擊,其實這兩項的效果都不錯。射箭就不用說了,畢竟乃是冷兵器時代最主要的遠程武器。


    而長槍刺擊,其威力更是不容小覷。按照明朝的計算方法,射中三箭相當於砍中一刀,而砍中三刀才相當於刺中一槍,一刀,算是敵人一次重傷。明軍弓箭威力不大,弓箭用來對付山賊流民還可以,但是如果麵對後金建奴那種身披重甲的騎兵,除非是臉麵咽喉,否則十幾箭射不死也不奇怪——最鮮明的例子就是楊再興,楊再興戰死小商河,戰後把他的屍體找到焚化,竟從骨灰中扒拉出兩升箭簇來!


    這固然說明楊再興勇猛,但也說明了這個時代的弓箭威力著實是一般。


    而一個人被砍三刀,就算甲厚不是重傷,流血也去了半條命。至於長矛,一旦被長矛紮中,不要說人,就是一匹馬也廢掉了,哪怕是尖銳的木矛也能刺穿人的胸腹,直接傷害到內髒。


    而且長矛廉價,訓練長矛兵也並不是很難,隻需要一群足夠忍耐聽話的士兵就行了——這一向是國人的美德。


    董策自家知自家事,他雖然槍術很不錯,但是卻是單打獨鬥的本事,陣前單挑還可以,卻不適合多人軍陣的配合使用。發力的技巧等等,也是略有欠缺。


    他有些遺憾的咂摸咂摸嘴,若是自己能請到一位精通槍術的行伍老兵或是軍中世家子,說不定這槍陣的威力還能更上一層樓。


    休息了一會兒,董策便宣布解散,墩丁們各自迴去吃飯休息。


    農忙時節結束,每天除了訓練就沒別的事情可做了,中午休息的這個時間你還是很長的,可以把體力充分的補充迴來。


    李貴的婆娘已經做好了大餅子放在墩台前麵的石碑邊兒上了,這現在幾乎成了董策這幾個沒有家室在旁的人的據點,反正也不用怕下雨——山陝北部已經整整八個月沒見過一滴雨了。


    幾人也都累了,圍坐在一起,一人手裏攥著個大餅子,就著那點兒醃鹹蘿卜葉子吃的香甜,董策也不例外,和眾人擠在一起,沒什麽架子,一邊吃還一邊說笑著,很是開心。


    李貴過來了,站在一邊欲言又止。


    董策轉過身道:“有什麽話說就是了。”


    李貴猶豫了一下,湊過來,小心翼翼道:“頭兒,糧食,不多了,還能支撐三四頓。”


    董策眼光一閃,逼視著他道:“說清楚些!”


    在他銳利目光之下,李貴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哀聲道:“小的不敢欺瞞大人,除了王羽家中已經揭不開鍋,實在無糧可用之外,小的已經把四戶人家中餘糧都收了起來,支撐大人您還有石大爺幾位日常吃食。現在這些糧食,也快耗光了。”


    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其實完全可以混合著野菜和黑糠吃的。”


    王渾聽了這話,掂著酒壇大小的拳頭站了起來,惡聲惡氣道:“你這廝,放的什麽鳥屁?”


    李貴嚇得往後一縮,董策擺擺手,製止了他。


    軍餉並未發下去,而是讓董策給搬到了自己的屋裏麵,看樣子,他是打算把這些錢糧給侵吞了。墩中不少人都知道,但是這種事兒在大明軍中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了,他們別說是反對了,甚至都不敢在背後議論,更怕被那有事兒沒事兒在墩內胡溜達的王通給聽到,那就慘了。


    沒有軍餉,沒錢買米,更沒糧食吃,這些墩丁已經是差不多快要山窮水盡了。而且他們還要供養董策這六個大肚漢,若不然的話,至少還可以撐一兩個月。


    “這些大明的軍戶,真是天底下最堅忍,最聽話,最溫馴的士兵啊,我都已經把他們欺壓到這種地步了,他們還是如此的忍耐。”


    董策心生感慨,道:“王渾,王通,你二人去我房中,把那袋子米抬過來。”


    “是,頭兒。”


    兩人應了一聲,很快便迴來,董策指著那袋子道:“李貴,這裏麵有一石糙米,裏麵摻了不少的沙子,你把這些米分下去,足夠支撐一個月的了吧?”


    一石米勻下去就是一家兩鬥,三十八斤,平均一家四口人,省著吃再加上野菜糠麩等亂七八糟的東西的話,支撐一個月是沒問題的。


    李貴喜出望外,連連磕頭道:“多謝大人恩賞,多謝大人恩賞。”


    董策想了想,從裏麵倒出一些來到了另外一個袋子裏麵,擺擺手道:“去吧!不過王羽家中,就不消送了。”


    李貴聞言,臉上的笑容不由得一滯,然後立刻恢複了正常,趕緊應了一聲,千恩萬謝的走了。


    他以為董策這是有心報複王羽,但是這等事兒,可是他們根本不敢摻和的——明季軍官權勢極大,動輒給士卒定罪定刑,雖然董策隻是個小小的甲長,要整死王羽也是不難。怪也怪王羽不長眼吧!李貴暗暗嘀咕了一句,心裏也隻有為王羽默哀了,不過這樣,其他四家倒也能多分到一些。


    過了一會兒,李貴等幾戶家中傳來了一陣壓低了歡唿聲,顯然對他們來說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李貴走了,大夥兒的氣氛有些沉悶。除了王渾這個夯貨之外,他們都不是無心之人,生活如此窘迫,如此艱難,連活下去都是如此的不易。


    董策又吃了幾口,抹了抹嘴,拎著那袋子走向了王羽家。


    他剛才看看見趙氏攙著王羽進去了,一瘸一拐的樣子,也讓人心裏不那麽舒服。


    他敲了敲門,裏麵傳來了王羽嘶啞的聲音:“誰呀?”


    董策沒有吭氣兒,徑直推門進去。


    裏麵很小,很破,牆角一口灶火,把牆壁都熏得發黑了,牆上,屋頂上,隨處可以看見大大小小的破洞。除了一張破桌子和幾個一看就知道是自己手工做成的板凳之外,沒有什麽家具,床上堆了一堆肮髒的被褥,整個屋子裏麵散發著一股怪味兒。


    看樣子王羽已經吃飽了,正靠在床上歇著,趙氏正帶著兩個女兒吃飯。


    見了董策進來,一家人全都是一驚。


    王羽身子往後一縮,身子微微哆嗦著,趙氏滿臉遮不住的恐懼,她站起來,把兩個女兒攏到身後,強擠出一絲討好的笑:“大人您來了,您看看,也不說一聲兒,我們也沒啥準備……”


    說著便要張羅著倒水。


    兩個臉上髒髒的小孩兒從她們母親背後膽怯的探出頭來看著董策。


    “他來做什麽,他來做什麽……”王羽身子哆嗦著,心裏被恐懼盈滿,一個念頭不斷的在腦海中迴蕩著。


    忽然,他的目光撇到了自己妻子豐腴的胸臀曲線,還有那雖然飽經風霜卻依舊算得上俏美的臉龐,破衣爛衫也掩不住的玲瓏身段,心裏頓時是一哆嗦:“他不會是想……”


    董策自不知道他這些齷齪心思,他擺擺手:“你且坐著,不消得忙活了。”


    然後衝著王羽淡淡道:“傷勢如何了?”


    王羽自以為通曉了他的心思,本來是一腔恨意,打算跟這個狗官拚了,但是接觸到他的目光,那些恨意和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就像是遇到了陽光的雪獅子,消失的無影無蹤,他低下頭,嘴裏囔囔的說不出話來。


    還是趙氏鎮定,趕緊道:“迴大人的話,他好的差不多了,三兩日間就能參加訓練了。”


    卻是以為董策是來催這個的。


    “這個倒不著急。”董策擺擺手:“聽說你家斷糧了?”


    “是,都拿去換了藥草了。”趙氏話一出口便覺得好像這是在暗指責任在董策身上一樣,她趕緊補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董策溫和一笑:“不用解釋,我明白,這事兒是我做下的,又怎會推卸給別人?”


    他把手中的袋子放下:“這裏麵有兩鬥糙米,你們一家儉省著吃食。”


    把袋子放在桌子上,他轉身便要離開。


    身後傳來聲響,趙氏已經領著兩個女兒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泣道:“謝謝大人大恩大德!”


    王羽忽然脫口而出:“為什麽?”


    這話說完他就後悔了,卻沒想到董策身子一頓,緩緩道:“你是我手下的兵,你們一家,是我手下的軍戶,我董策,絕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人死去而無動於衷。”


    王羽怔怔的看著董策離去的背影,竟是癡了。


    趙氏急切的把袋子打開,手裏攥著一把糙米,喜極而泣,淚珠子一個勁兒的掉下來。


    董策走出房門,長長的籲了口氣。


    他的眼神忽然凝固了,在西邊遠處,一道濃重粗黑的煙柱滾滾而起。墩台上站崗放哨的王通也探下頭來大叫道:“頭兒,狼煙起來了!”


    他嘶聲大喊著,臉上的肌肉因為興奮和恐懼摻雜在一起而變得有些扭曲,滿臉通紅。


    董策三步並作兩步踩著軟梯上了墩台,仔細查看,狼煙起來的方向在西邊兒,大約七八裏之外,也不知道是哪座墩台。而更遠處,還有狼煙豎起,隻是看的不那麽真切了,想來這狼煙是從西邊兒不斷傳來的,倒未必是敵人已經打過來了。


    他口中喃喃道:“來了,終於來了!”


    石進幾個人也爬上來,低聲道:“不知道是察哈爾哪部的韃子?”


    “是建奴!一定是建奴!”董策看著他們,聲音沉重而有力:“還記得我跟你們說過的麽?”


    董策早在一個多月前就跟他們說了會有這次軍事行動,想起當日董策的剖析,他們心裏都是佩服,重重點頭。


    敵人可能到來的消息並未給安鄉墩帶來多大的震動,他們這些邊墩軍戶,哪年不見上幾次入寇,心裏都不踏實。反正敵人來了就躲在堅固的墩中,他們也無可奈何。這邊墩又難打又沒油水兒,一般也沒人願意攻打。至於破壞耕地——這個月份幼苗還未往外鑽呢!


    下午時分,安鄉墩外忽然一騎快馬駛來,大叫道:“董二郎安在?”


    董策當時正在墩上查看遠處的情況,趕緊應道:“我便是。”


    那騎士摘了氈帽,董策才看出,原來這人乃是許猛。


    他向董策拱拱手:“二郎,我家老爺著我過來報信兒,建奴大舉進襲,六月二十在獨石口破邊,朔州已經被攻下來了,大人曉令下麵各邊墩得知,好生防備,外出小心,建奴可能會分兵在咱們這邊兒劫掠!”


    “建奴來了?”董策心裏一震,叫道:“許兄弟,進來喝口茶,歇息歇息吧!”


    “不了,還要去別的邊墩走一趟。”許猛擺擺手,策馬而去。


    董策迴身,看著墩內已經聚集起來的眾人,深深的吸了口氣:“建奴,來了!”


    建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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