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驛站的日子到底是無聊的,無聊又沒有底。


    既到了趙國的雨季,這邊關也開始三天兩頭地下雨,一下雨南平公主和宜公主便愈發地沒有旁的事可做了。


    南平公主和宜公主得空就黏在阿磐身邊,一旁一個,一人抱住阿磐的一條胳膊。


    南平公主道,“聽說東壁還有個雲姑娘,也給王父生了個孩子,那怎麽行?磐姐姐勢單力孤的,沒有我們姊妹給你壯勢,必被那雲姑娘欺負了去。”


    宜公主也附在阿磐耳邊,“磐姐姐不會被欺負!我見過磐姐姐用弩箭殺人!”


    阿磐記得那夜射殺刺客的時候,兩位公主是都昏死過去的,因而便問,“宜公主怎會看見?”


    宜公主悄聲道,“我偷偷看見的,暈過去的時候偷偷睜了眼,可是人一死,就又嚇暈了過去。”


    哦,是。


    南平公主聞言,與宜公主益發抱緊了阿磐,“磐姐姐叫我們南平和宜兒就行,我們喜歡磐姐姐,磐姐姐能保護我們,我們以後就跟著磐姐姐。”


    她們姊妹二人不討人嫌,在深宮裏被寵大的小公主沒什麽心眼兒,有什麽說什麽。


    她們還成日湊在阿硯跟前,爭著搶著抱阿硯,抱著就不肯撒手。


    南平公主道,“可別說東壁不養閑人,反正我們也不會閑著,我喜歡硯公子,他長得漂亮可愛,以後我們就和硯公子一起玩兒。你瞧瞧,硯公子笑,硯公子喜歡我們呢!”


    宜公主也跟著要去搶小孩兒,搶不著就急得團團轉,“姐姐給宜兒抱一會兒,給宜兒抱!”


    她倆不管是誰抱,趙媼都沒有放心的。


    除了阿磐,誰帶阿硯她都不會放心,總是跟著,盯著,囑咐著,“哎呀,可當心點兒啊,宜公主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是啊,南平公主今歲十八,年長一些,還算得上是穩重。


    宜公主呢,宜公主才十五歲,才過了及笄的年紀,抱著孩子腳下生風的,簡直嚇人。


    宜公主道,“我都及笄能嫁人了,才不是孩子呢。”


    趙媼屁顛屁顛地跟著,一雙手臂大大地張開,隨時準備接孩子,“啊呀,快給嬤嬤吧,公主金枝玉葉的,可不要累壞啦!”


    宜公主道,“我不累,我就是喜歡硯公子!”


    謝硯被提溜著跑來跑去,一點兒都不怕,還樂得嘎嘎大笑,叫著,“要!要!要!”


    南平公主還道,“嬤嬤過於擔心了,多一個人陪硯公子玩,不是很好?”


    她們姊妹二人霸占著謝硯,就是不肯鬆手,實在是沒有什麽法子。


    連阿磐喂奶,她們都要好奇地來瞧。


    一人驚歎,“硯公子吃的真香啊!”


    一人也嘖嘖稱奇,“我們小時候隻吃過奶娘,沒有吃過母後!”


    是啊,阿硯這孩子打小就會照顧自己,咕嘰咕嘰喝奶,每迴都把肚皮撐得鼓鼓的,哪肯要自己餓著。


    公主們還要捏捏謝硯的小臉,去捋那撮朝天豎起的胎發。


    謝硯自小身邊人多,見了生人也不怕,公主和將軍們逗他,他從來沒有哭的時候,成日裏笑眯眯的,這樣的小孩兒最討人喜歡。


    便是此時,一雙大眼睛提溜提溜地轉,吃著奶還要去瞅那兩位小公主。


    那兩位小公主見狀高興極了,愈發湊上前來與阿磐說話,“磐姐姐你瞧!硯公子就是喜歡我們!嘻嘻!”


    小黃在一旁拱來拱去,扯完了南平公主的袍擺,便去扯宜公主。


    有人死去,有人新生。


    相比起日暮沉沉的死去,誰又不向往鮮活的新生命呢?


    不必說,謝硯就是很搶手。


    不管公主們怎麽霸占,隻要出了門,謝硯身邊總是唿啦啦一群人跟著,這中間,還要加上一隻屁顛屁顛的小黃狗。


    驛站圍殺那夜,將軍們提前喂小黃吃了帶蒙汗藥的肉,小黃睡得四仰八叉的,不然早被千機門一刀宰了,哪還能在這兒搖尾巴。


    將軍們早早地就開始教謝硯站立,走路,司馬敦還要馱他騎大馬。


    似什麽陶響球,小泥偶,千千車,竹蜻蜓,到處去搜羅,搜羅不來就動手去做。


    他們還要給阿硯做小木劍,私下裏早就偷偷定好了,以後誰做小公子的先生,誰做小公子的師傅,誰教詩書,誰教劍術,誰教功夫。


    十裏開外魏趙兩國大軍正麵對陣,這驛站裏倒是難得的歲月靜好。


    阿磐忍不住想,真希望這世上再沒有打仗了啊。


    武王趙敘是在次日走的,他走的那日一大早,阿磐是在謝玄懷中醒來。


    夜裏枕著他的臂膀,睡得十分踏實。


    醒時那人還闔著眸子,便是睡夢中也依然蹙著眉頭。


    懷王四年那十個多月也一樣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你瞧他原本那一頭烏黑的發,經了那十個月的困頓磋磨,曾生出了許多華發。


    而今從趙國的北地至這七月,又已經過去了四月之久,這四月來那華發並不曾少去,反而竟又新添了不少。


    從前是多麽風華絕代的人呐。


    真叫人心疼,也真叫人心中酸澀。


    如今想來,才察覺自己已經不知有多久都不曾好好地看過她的大人,不曾好好地看過王父謝玄了。


    她不好受的時候,他又何曾好受過呢?


    那千千萬萬重的事,國事,軍事,家事,心事,千鈞萬擔,全都壓在他一人肩頭,他才是那個有苦難言的人呐。


    他不如中山君那麽能說會道,他不說,她便以為他仍如從前那麽強大,以為他是銅牆鐵壁,金湯城池,以為他至大至剛,堅不可摧。


    到底是血肉之軀,誰就生出一副鋼筋鐵骨呢?


    偏偏她不肯體諒,就那麽與他僵著。


    她想,不能這樣欺負他啊。


    鼻尖酸酸的,抬手輕撫那人眉心,你瞧,他的眉心已不知在什麽時候偷偷生出了細紋。


    他的眉心蹙得多緊啊,她撫了總有好一會兒才算把那眉心將將撫平。


    外頭黑壓壓的,一大早便下起了瀟瀟急雨,好在這客舍裏殘燭搖曳,她偎在那人懷裏,一點兒都覺不出冷來。


    那人眼睫翕動,緩緩睜開了眸子。


    他問,“阿磐,哭什麽?”


    她這才察覺自己眼角濕濕的。


    是啊,哭什麽呢?


    在大人懷中安睡,她該歡歡喜喜的才對。


    腦袋埋在那人胸口,幾不可察地輕歎了一聲,“大人眉心,蹙得厲害。”


    那人笑,“做夢罷了。”


    阿磐緊緊抱那人,臉頰貼在那人敞開的胸膛裏,聽著那人有力的心跳,“大人在為什麽事生愁?我在夢裏也聽見大人歎息。”


    那人輕撫著她的青絲,在那雨聲裏默了許久,許久之後才道,“夢見四處找你,夢見你,死了。”


    你瞧,他也仍舊被那十個月徹夜魘著,不能安枕。


    聽了這樣的話,眼淚就在眸中團團打著轉兒,垂著眼簾,將眸裏的一眶水遮住,然而那水卻似洪流一般,仍舊不爭氣地滾了下來。


    “阿磐做得不好,一次次惹大人傷心,大人全都悶在心裏,怎麽從來都不肯責怪一聲啊?”


    他該怪她,斥她,該好好地與她對峙一場,有什麽便說什麽,便斥什麽,萬不該把什麽都壓在心頭啊。


    可那人攬著她,好一會兒才道,“我也總做不好,總不知該拿你怎麽辦。”


    是啊,正是因了都是彼此的唯一一人,正是因了誰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因此才一步步錯過了這麽久,也彼此折磨了這麽久。


    抹了眼淚,可眼淚又冒了出來,兀自歎了一聲,告訴那人她所看見的,“大人有白發了。”


    那人笑歎,“人總會老的。”


    他愈是不以為意,她愈是心疼不已。


    那芝蘭玉樹的人天生俊美無儔,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好顏色,他竟肯說一個“老”字。


    “大人二十有七,是最好的年紀。也記得初見大人的時候,大人的頭發也是極美的。”


    那人一時無話,知道,“不哭。”


    阿磐仰頭望那人,那人眸光定定,漆黑的眸子半垂著,也不知在想什麽。


    阿磐輕聲開口,“我想,與大人做個約定。”


    他還是那麽舒眉展眼地望她,“你說,我聽。”


    她心裏酸酸的,“大人以後有什麽話,不要藏在心裏。”


    那人應了,“好。”


    她還說,“阿磐做得不好的地方,大人要說出來。什麽都悶在心裏,會把人悶壞的。”


    大人話少,她知道,因而這是頂重要的事。


    那人仍舊應了,他說,“好。”


    阿磐披好衣袍要起身,與那人溫柔說話,“阿磐為大人束發吧。”


    那人依言起身,沒有不應的,他說,“好。”


    好。


    為他正衣。


    束發。


    戴冠。


    真不忍看那青絲之中夾著的華發啊,每一根皆是因她而生,因她而起啊。


    小心翼翼,輕手輕腳。


    她想,以後,再不離開大人。


    再也不了。


    這空當有人在外頭低低稟過幾迴。


    “主君,黃門侍郎進驛站了,向趙王奉送了十二毓大冠冕。”


    “趙國三公也進驛站了,帶了和約來拜見主君。”


    “主君,趙王身邊的侍郎來稟,說趙王走前,想再看一眼小公子。”


    “說趙王喜歡那個孩子,要是能抱抱他自然好,若主君不願,便遠遠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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