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凝脂色。


    寬袍大帶,薄薄的兩層,山風一吹,像個超然物外的謫仙。


    被宗廟社稷壓得翻不了身的蕭延年與謫仙可有一點兒的關係?


    沒有。


    連那張看起來神清骨秀的臉都寫滿了野心和權欲。


    他正是因了做不到無欲無求,因而益發就想要做一個不問世事的聖人。


    著芒鞋持竹杖,做個閑雲野鶴。


    他喜歡芭蕉,也愛騎水牛,他戴草帽,還學會了用野豆莢吹口哨。


    他不喜歡纏綿的雨,不下雨的時候就要曬太陽,要上山打獵,還要下水泛舟,泛舟的時候能在荷塘裏能躺上大半天。


    他喜歡青梅酒,愛吃南國稻田裏的河蟹,還愛吃靈壽的炸肉丸子。


    他閑著無事喜歡動手,會與他的人一起在那深山柴院裏做木馬和搖床。


    他還想要看開春的芸薹,聽說漫山遍野明黃黃的一片,十分好看。


    他還沒有吃到她做的蜜餌和餃子,派出去買北國麵粉的人從來沒有迴來過。


    記得在那蘭草堆上,他說,“阿磐,我悔了。”


    這一夜的蕭延年,定然也是悔了吧。


    恍然想起有一次問他,“主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那時那人那眸中水光盈盈,隻有一聲哀哀切切的歎,“一個亡國奴。”


    唉,亡國奴啊。


    如今那似謫仙一樣寬大的袍袖染透了千機門人的血,染得通紅一片,辨不出原本的顏色。


    還不曾熄滅的火光在那張濺滿血漬的臉上恍惚著,跳動著,映出支離破碎的模樣。


    稚子在懷中大聲哭,哭得撕心裂肺。


    她與稚子一樣,一樣地無聲痛哭。


    眼淚嘩嘩地掉,一串串地往稚子身上落。


    她不知該怎麽哄孩子,也不知該怎麽哄自己,渾身繃著,渾身都在戰栗,發抖,待到站不穩的時候,便扶著欄杆跪坐了下去。


    捂住稚子圓滾滾的腦袋,遮住他的眼睛和耳朵。


    這世道血腥肮髒,這樣的世道就該毀滅,毀於天火,毀於地動,抑或就毀於一場浩劫,一場兵禍。


    何必要孩子來跟著一起受罪啊。


    她低聲地哭,也低聲地哄,“阿硯啊,不哭了........不哭了.........母親在呢........母親在呢......”


    自古以來,都用“母親在”來哄孩子,可在這樣的亂世裏,母親在,到底有什麽用呢?


    孩子照樣哭。


    趙媼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一來就要去接謝硯。


    阿磐不肯鬆手,她和孩子相依為命,沒有孩子,她不知道眼下該怎麽辦。


    她怕一鬆手,就會用這雙手去抱住魏王父的腿,怕一鬆手,就會開口求她不該求的。


    因而不肯鬆手,不肯。


    趙媼眼淚汪汪地哄,“我的乖乖啊,不哭了啊,不哭了,嬤嬤抱,嬤嬤抱........不怕不怕........”


    哄了謝硯,又來哄她,“閨女啊,不看了,聽嬤嬤的,不看了啊.........跟嬤嬤進屋吧........”


    屋簷牆頭的魏武卒又一次張弓拉箭,那吱吱嘎嘎的聲響把人心都揪成一團。


    揪得就像那順著弩箭抵進了腰腹裏的衣袍,揪得緊緊的,皺得喘不過氣來。


    捂住心口,強行撐著,也才察覺自己連牙關都在緊緊地咬著。


    心裏大聲地喊,不要!不要殺!不要殺他!


    這一夜已經死了太多人,全都堆在了驛站院中,伏屍流血,堆成了高高的小山。


    還有一個人活著。


    而這個人也就要死了。


    她生在中山,長在中山,吃中山的粟米,飲中山的水,臨了了,總得盡盡心,總得送中山懷王一程。


    趙媼的聲音縹緲恍惚,有些聽不真切,“不看了.......孩子要嚇壞了........好閨女........快進屋吧.........快進屋吧........”


    她抱緊謝硯,無聲地說話,“我送送他。”


    魏武卒的箭就要離弦,阿磐的心驟然跳著。


    斂氣屏息,吞聲飲泣。


    真想求一句啊,但求王父大發慈悲。


    卻知道死已是定局,因而不敢有半分妄念。


    魏王父與中山君的修羅場,從三年開始,至懷王五年,這其中的是非恩怨與糾葛,已經說不出個黑白對錯了。


    殺一個人多簡單,到最後,最為難的不過隻有阿磐一人。


    魏王父要幹什麽,便去幹什麽,她沒有什麽要埋怨和苛責的。


    隻盼著樓下的人死就死得痛快一些,不必再受那千鈞萬擔的苦,從此魂歸故裏,迴他的中山靈壽。


    若不能,那就化為山間的一縷清風,去真正地做個閑雲野鶴。


    那倒是最好的。


    可。


    可月色裏的魏王父緩緩抬起了手。


    在那鋪天蓋地的羽箭離弦之前,那白皙修長的指尖就好似那執筆的判官,他抬起了手來,牆頭張弓拉弦的聲響戛然而止,頓時收了迴去。


    那被人攥住了的心口驀地一鬆,整個人霍然緩過了一口氣來。


    竟不殺了嗎?


    王父竟不殺了嗎?


    樓下院中的那個人,是一個千方百計要他死的人,一個擄他愛妻與幼子的人,這樣的人,他竟不殺了嗎?


    緩過了氣來,那繃了大半夜的身子一軟,靠著趙媼,一雙沒有著落的手緊緊地抓住趙媼的胳臂,無力地喚了一聲,“嬤嬤........”


    不敢叫大人,便叫一聲嬤嬤。


    嬤嬤,真怕啊。


    趙媼哄著謝硯,撐著她,“小公子哭,快來喂喂小公子,吃了奶就不哭了,也就不怕了啊.......”


    看見蕭延年睜開雙眼,眸中淒愴。


    這夜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兒呢?


    你瞧那天邊仍舊漆黑,也不知如今是什麽時辰。


    馬廄的火早就滅了,餘煙還在滾著,馬月華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不見半分天光。


    長夜茫茫,沒個盡頭。


    人都死了個差不多了,殺聲也早就歇了,山鴞一叫,這趙國邊關的夜又開始靜得可怕。


    就在這靜得駭人的夜裏,她聽見一旁的魏王父命了一句,“弓來。”


    阿磐心頭一凜,隻以為不殺了。


    可他怎麽又接過了大弓,怎麽他也開始張弓,搭弦,拉起了箭來?


    那大弓在那指節分明的手中握著,持弓的人衝著樓下道了一句,“中山君。”


    他叫的是一個亡國之君的名號。


    蕭延年笑,他說,“寡人在此。”


    那笑在這血色的驛站裏,顯得尤其悲涼。


    不管有什麽樣的國仇家恨,他們到底都是體麵的人。


    就在這悲涼的笑裏,魏王父薄唇微啟,他說,“受孤一箭。”


    月色裏的大弓被魏王父拉滿了,拉得滿滿當當,拉成了滿月的模樣。


    那弦繃得極緊,蓄勢待發,隻需他鬆手,那強勁有力的箭矢就會穿雲破風,輕易就能射穿蕭延年的身子。


    阿磐聞言雙眸泛紅,神情哀慟。


    這又是為什麽啊。為什麽要親自動手呢?


    為什麽要當著她和謝硯的麵,要把那一雙手沾滿血腥啊。


    她以後,又該怎樣麵對魏王父,麵對她的大人呢?


    她不知道。


    謝硯哭,宜公主也哭。


    宜公主哭得斷斷續續,涕淚交下,“不要殺人!不要殺人!為什麽到處都在殺人啊......父王!父王啊!......為什麽到處都在殺人!不要殺人......不要殺人啊.......”


    是啊,她也不知道,怎麽到處都在殺人啊。


    誰都能哭,唯有她不敢大放悲聲。


    那一身血泊的蕭延年依舊仰頭笑,笑著衝樓上的人迴話,“來。”


    蕭延年怕死嗎?


    不知道。


    可這世上誰又不怕死呢?


    但凡能活著,誰又願意去死呢?


    就如那屍山底下的陸商與範存孝,他們會願意死嗎?


    她怔怔地望著蕭延年,透過那眸光裏的霧氣,看見蕭延年笑著朝她望來。


    雖不曾開口,卻好似在說,“阿磐,你便好好看看,看看你一心要跟著的人,到底是多麽地殘暴,你睜眼看著,看完,你就知道了。”


    是啊,她到底不願看見將來那一統天下的人,原本是一個殘暴的君王。


    不願。


    阿磐心中淒愴,極力壓住幾乎要逸出喉間的哭聲,然那一句“大人啊”到底是沒有說出口。


    魏王父的箭多準啊。


    那鋒利的箭鏃穿透夜空,發出來尖銳駭人的唿嘯。


    阿磐心頭蕩然一空,與趙媼和宜公主一同驚叫,驀地閉上了眸子。


    然而這一箭出去,沒有聽見慘叫,也沒有聽見悶哼。


    兀然睜眸,見魏王父的箭射穿了那人的袍袖,又透過他的袍袖,岌岌往後,猛地射中了驛站大門。


    在大門上發出“砰”的一聲,繼而劇烈地顫,顫,顫,顫得人心驚膽裂。


    趙媼拍著謝硯,“不怕不怕.......好孩子.......不怕不怕啊........”


    南平公主還沒有醒,宜公主還倒在地上一個人哭,聲音低低地,幾乎哭啞了嗓子,“啊!不要殺人......不要殺人......不要殺人.......”


    他沒有殺。


    魏王父沒有射殺蕭延年。


    整個人心神恍惚,她記得曾幾何時,曾說魏王父是個心軟的神。


    穿透大門的箭已經停了顫聲,樓上的人也垂下了手裏的彎弓。


    蕭延年緩緩睜眸,問他,“為何不殺?”


    是啊,為何不殺?


    都知道這一夜殺他輕而易舉,不必費吹灰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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