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背人者在下,被背者在上。


    她被人扛過,腦袋朝下。被人抱過,身子在下。


    不管是“扛”還是“抱”,都算被人鉗著,控著,不得舒展,也不得自由。


    但“背”是不一樣的。


    背人者把最易受到攻擊的脊背全交給身後的人,身後的人身子端正,卻平白多了一雙腿。


    謝玄是從不曾背過她的,那樣高高在上的人,身居高位,權傾天下,定從來也不曾做過這樣的事吧?


    而今,而今竟肯屈高就下,竟肯彎下一雙膝頭。


    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又在想什麽呢?


    阿磐不知道,也不費心去猜。


    若在從前,她定受寵若驚。


    定歡歡喜喜地奔上前去,歡歡喜喜地攀上那人脊背,也定歡歡喜喜地勾住那人脖頸,歡歡喜喜地去蹭那人的臉頰,也歡歡喜喜地喚他一聲,“大人。”


    大人呐,她的大人。


    她懷著身孕在山穀騎馬奔逃的時候,被人縛住雙手拉著拽著往迴走的時候,多希望也有人說一聲這樣的話,也多希望有人背著她走出那一重重翻不過去的高山呐。


    如今,她自己也能走。


    因而她搖頭。


    搖頭迴身,繼續朝著前走。


    無人走的山路,這厚厚的積雪能沒到她的膝頭。


    沒到膝頭沾濕棉袍,那也沒什麽可懼的。她要翻過這座山頭,去看阿硯的馬車是不是就要來了。


    前天沒來,昨天沒來,今天也總要來了。


    倘若今天也沒有來,那便定是被這數尺的雪誤了行程,那明天會不會來呢?也許明天就會來。


    阿磐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白皚皚的雪裏能瞧見走獸梅花樣的腳印,沒有什麽能阻擋一個母親的腳步。


    “阿磐。”


    身後的腳步聲微微快了起來,在她邁向下一個雪窩前拉住了她凍得冰涼的手。


    那人說,“我在前頭。”


    好,罷,便由那人在前頭走。


    那人走在前頭,雪隻沒過他一小截小腿,他的大氅把兩旁的雪都掃得平平的,他把那盈尺的雪踩出了一個個牢實的腳印來。


    阿磐就那麽踩著他的腳印走,雪那麽厚,她走得歪歪扭扭。


    走著。


    走著。


    走在前頭的人腳步一停,阿磐抬頭望去,見那人正迴眸望來,有些失神,少頃伸過手來,溫和地說話,“山路陡,我背你。”


    是了,越往上走,山路的確陡了起來。


    那人說著話,再不等她點頭還是搖頭,那八尺餘的身子就那麽蹲在她身前,輕聲喚她,“阿磐,上來。”


    她不上,那人便不動。


    那人又催,“阿磐,來。”


    阿磐不肯,她不肯,那人便又起身走,他起身走,她就在後頭跟著。


    踩著那人的腳印,沿著他趟出來的路。


    這山間又下起小雪,可人一直走著,走得熱乎乎的,也並不覺得有什麽冷的。


    身子還虛著,可心裏還有一股氣,這股氣吊著她,竟也不覺得有什麽累的。


    走著。


    走著。


    踩得滿地的雪脆生生地響。


    忽而前頭的人戛然停步,那頎長的身子就勢蹲了下來,阿磐驀地就絆倒在那人脊背,被那人牢牢實實地握住了一雙腿彎。


    那人繼而起身,拉住她的手,一隻一隻地引她勾住脖頸,修長的腿一邁,大步地往山巔走去。


    這寬闊的脊背,她從也不曾攀上來過。


    從來都是仰視,仰視慣了。


    不曾俯視過他烏黑的發髻,不曾俯視過他的金簪,不曾俯視過他的後顱,也不曾俯視過他的脖頸,不曾俯視過他貂皮大氅的溫潤的毛領,從來也不曾。


    而如今她將那高高在上的人壓在身下,才瞧見目之所及之處,全都落了一層白白的雪。


    然再仔細望去,於這一層白雪之下,怎麽好似還有數根華發。


    阿磐心中戚戚,他好似才二十有六,如此年輕,怎麽竟早早地生出了華發啊。


    他來田莊這麽久,但她從也不曾留意過。


    你瞧,他也是人。


    他不是神。


    到了山巔,就在山頭站著,等著,眼巴巴地瞧著。


    等到起風了,等到雪停了一場,又下起了第二場。


    那人用大氅裹住她的腦袋,裹住了腦袋,便把滿頭的雪全都隔了開去。


    等啊,等啊,等到天色沉沉,等到天色一寸寸地暗了下去。


    而那山路的盡頭,隻有白茫茫烏壓壓的一片,千山萬徑,不見一個人影。


    等得身子凍透了,也等得心都一寸寸地涼了下來。


    那人低沉的聲音被這山巔的風雪淹沒了幾分,他說,“阿磐,迴吧,不會有人來了。”


    是了,不會有人來了。


    她知道,也早就習慣了白等一場。


    那人背著她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這雪可真厚啊,來時踩出的腳印,迴時已經被雪嚴嚴實實地埋住了。


    他深深淺淺地踩著,有時隻沒到腳踝,有時能沒了他的膝頭,但他穩穩地背著,也穩穩地走著。


    她的腦袋在他脊背上微微輕晃,她不忍看那人的華發,也不肯開口多說一句“小心”。


    雪已經停了,也早就入了夜了,周遭的白雪映得天地上下一片清明,唯聽見那人一雙腳將雪踩得咯吱作響。


    月白風清,這清清脆脆的響聲真是踩碎了人的心腸啊。


    翌日又來,第三日也來,第四第五日,第六第七日,也依舊還來。


    依舊是一前一後地走,走不動了那人便背。


    就在山頭枯等,無人開口說話,隻有那隻小狗前前後後地跟著,在雪裏踩出一串又一串的梅花印來。


    走得累了,夜裏就能睡個好覺,能睡上一整夜,雖也會做些噩夢,但到底少了。


    有一晚,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了,爐子裏的炭火烤得她口幹舌燥,她半睡半醒間說了一句,“蕭延年,我渴了。”


    一旁沒有聲音,她當還是從前一個人的時候,當這屋子裏空蕩蕩的還隻有自己和狗,緩緩歎了一口氣,心酸的不能抑製。


    可一旁有了動靜,一旁的人沒有問她說了什麽,叫的是誰。


    那人什麽也沒有說,隻在溫黃的燭光裏為她遞來一盞溫熱的水來。


    原來他也在,他也聽了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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