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蕭延年仍會偶爾不見人影,其餘所有時候,就像那隻狗子一樣,全都黏在她身旁。


    總問她想吃什麽,她想吃什麽,他便命人想法子去做。


    給她做中山人的餃子,肉丸,熱湯麵。


    給她煮鴨蛋,煨雞湯,燉牛肉。


    想吃酸,便去摘梅子,命人做梅子幹,梅子醬,熬梅子肉,煮梅子湯。


    想吃鮮,便命人挖筍,命人醃筍,蒸筍,燜竹筍肉,命人燉火腿筍湯。


    他說要多吃,孩子才長得好。


    日子安安穩穩地過著,肚子一天天隆起,孩子也一天天長大。


    那人待她好,待她的孩子也真好啊。


    他閑來無事,甚至還削了一匹小木馬,做了一隻撥浪鼓。


    底下的人去山上砍來竹子,一捆捆地往柴院裏拖。


    蕭延年便總和範存孝湊一起,琢磨著做出些小玩意兒來,小狗就在院子裏圍著他們二人跑著,蹭著。


    他們用竹子做竹哨,風車,竹蜻蜓,還能用竹子做出弩箭和滾燈來,淨做些小男孩兒會喜歡的小玩意兒。


    阿磐常望著這樣的蕭延年出神。


    望著望著,就忍不住想要哭一場。


    她想,蕭延年他在做一個父親該做的事啊。


    死敵的孩子,他竟然肯。


    蕭延年把她照顧得實在很好,她每每夜裏口渴,總會說,“我渴了。”


    聲音不必高,那人便會醒來,醒來便為她斟上一杯溫熱的水來。


    這漫長的日子,她夜裏總有這麽一句話,那人也總會及時送過來一杯熱水。


    時間久了,慢慢地也就不願再折騰了。


    慢慢地,慢慢地也就習慣了蕭延年在一旁。


    還折騰什麽呢?


    就這麽過著也挺好的。


    冬天的時候攙她去門口小駐,他會望著北方的山巒,凝神望上許久,再歎上個一聲,“這時候,中山早覆了一層厚厚的雪了。”


    是啊,北國雪多,不管是中山,還是魏趙,一整個冬天都要下雪。


    要下上個三尺,要把所有的山啊,河啊,橋啊,屋宇啊,粟米地啊,全都覆上厚厚的一層。


    再冷再殘破,那也是少時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呐。


    孩子是在這一年的正旦生下來的。


    這一年,已經是懷王五年了。


    是魏惠王四年,中山懷王五年。他們還是習慣以懷王紀年。


    這南國的田莊還是依著中山的舊曆貼了門神,放起鞭炮,吃了過年的餃子。


    孩子生的時候,蕭延年就在一旁。


    接生的穩婆原不許男子在一旁,可誰管得了蕭延年呢,阿磐也管不了,他定要在一旁不可。


    好在有錦被遮擋,不必使她難堪。


    到底年輕底子好,養得也好,除夕疼了個半夜,正旦天一亮,早早地就生了下來。


    是個小男孩。


    白白胖胖的,十分漂亮。


    她一眼就看出了那孩子像誰,那眼睛啊,鼻子啊,嘴巴啊,長得與他父親一模一樣啊。


    眸中發酸,唯有發酸。


    除了發酸,也不知道到底還有什麽滋味兒了。


    那人抱著那繈褓裏的嬰孩,望了好一會兒,他說,“你瞧這一撮毛,朝天翹著,像一隻倒過來的狼毫。”


    可惜這麽小的嬰孩能懂什麽呢?


    孩子睜著嘰裏咕嚕的大眼睛好奇地瞧他,咿咿呀呀地說話。


    他笑,他還要說,“這小東西,以後可要強著呢。”


    阿磐不信,才生下來,怎麽就知道會強呢。


    再說人生下來本就是一張白紙,好與不好不都是要靠後天的教養嗎,教養得好,哪有什麽強不強的。


    那人還要起名字,他說,“就叫蕭硯,單名一個硯字。”


    他還要解釋,“你瞧這‘硯’字,左邊一石,是你,甚好。”


    筆墨紙硯,硯是個好字,可本也該叫謝硯啊。


    阿磐原想說一句,“他該姓謝啊。”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


    何必呢,這輩子能不能相見還不知,不掃興了。


    總之才來田莊時,蕭延年便賜了她中山的王姓,罷了,便算他跟著自己的母親姓吧。


    那些撥浪鼓啊,竹哨啊,風車啊,竹蜻蜓啊,全都派上了用場,把蕭硯逗得高高興興的。


    南國的冬天雖沒有雪,但仍舊是極冷的。


    屋裏的爐子生得極旺,一天到晚地添滿了鬆枝炭,也一天到晚的都有雞魚湯。


    她的月子做得也好。


    若一直這麽好,便也都罷了。


    可才出月子,他們就要走了。


    輕車簡從,他們沒有什麽好收拾的。


    馬車就停在柴屋外頭,那人來叫他,“阿磐,上車吧。”


    還是正月底,外頭冷得厲害呢,阿磐抱緊了蕭硯,起身問他,“主人要去哪兒啊?”


    “迴去。”


    “迴哪兒?”


    “迴北國。”


    “是迴中山嗎?”


    那人默了片刻,“也許是吧。”


    這叫什麽話呢,不管是不是,到底是真的要走了。


    小狗跟著進進出出地吠叫,這便收拾東西要走了。


    她說,“帶著小馬吧。”


    那人道,“不帶了,北邊什麽都有。”


    她有點兒喜歡那小木馬,蕭硯太小,還來不及坐呢,她說,“阿硯會喜歡的。”


    她沒有挪步,又問,“主人不看芸薹了嗎?”


    他說,等到開春,這南國啊漫山遍野都是芸薹,明黃黃的一片,還說,你不信,便等著看。


    離開春也沒有多久了,聽範存孝說三月就能開,怎麽就這麽急著要走呢。


    可如今他說,“不看了。”


    他還說,“以後,我給你......種一片芸薹。”


    可以後的事,誰又知道呢。


    安穩的日子過了這許久,她已經不想走了啊。


    這是個避世的好地方,外頭多亂啊,一出了山,又將是馬嘶兵荒,到處都在打。


    越是北國,仗打得越厲害。


    她才出月子,還帶著孩子,還去那麽亂的地方幹什麽,還去那麽遠的北國幹什麽啊。


    “那......那帶著狗吧。”


    帶狗不是好主意,帶著狗過關卡,總是要引起旁人懷疑的。


    可那人點了頭,他應了,他說,“好。”


    旁的到底沒什麽可說的,走得很急,她慌亂中帶了個竹蜻蜓,塞進了蕭硯的繈褓中,這就疾疾跟著上了馬車。


    一路往北走,沿著從前陸商給的那條路線,越走越蕭條,越走越顛簸,顛得她一身的骨頭都要散了架。


    蕭硯受不了顛簸,受不了便哭,哭累了便睡,睡醒了還要哭。


    阿磐沒有什麽好主意,旁人也都哄不好,哭就喂奶。


    垂眸輕輕剝著繈褓,露出了孩子的鼻頭,可憐那麽漂亮的孩子,那麽小就已經開始了流離奔波。


    她喂奶時,那人也不避讓,就那麽怔然瞧著。


    瞧著她微微側身剝下領口,瞧著她躲著避著,抬起袍袖遮著掩著。


    “轉過來。”


    那人無需去鉗她的肩頭,也不需說什麽重話,隻輕描淡寫地一句“轉過來”,就叫她轉過了身子。


    那人就那麽瞧著,瞧著那繈褓裏的孩子白嫩嫩的小臉兒,瞧著他睜著一雙晶亮亮的大眼睛,瞧著他的小嘴巴咕嘰咕嘰地喝著他母親的奶。


    他忍不住伸過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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