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不知道,隻悵悵然兀自失神。


    一顆心啊,全都堵得滿滿當當的,堵著,塞著,噎著,滿腹的心事四下亂撞,尋不到一個出口。


    她想,隨那人幹什麽罷。


    責打也好,奚弄也罷,到底是主人,也到底主宰著她的生死與去留啊。


    然那人傾身上前,一雙手伸過來,卻穿過她的膝彎,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腕間的袍帶雖還不曾解開,就這麽抱起,將她抱到了溪邊。


    煙嵐雲岫,溪流潺潺,能清晰地照出人影來。


    她就在那溪流中看見了蕭延年懷裏的自己,看見自己烏發散亂,血色盡失。


    看見那人神清骨秀,卻也麵色冷凝。


    看見他散開的袍擺落在水裏,也看見那一雙凝脂白的人兒一高一低,交疊一起。


    片刻之後,人影散亂,由著那人修長的手往外蕩出了一圈圈的漣漪。


    這才瞧見那人握住了她的小足,就在這溪水之中為她濯起了腳來。


    啊。


    阿磐心頭一跳。


    他是中山懷王,是她們的主人啊,怎麽竟肯在他的門人麵前做出這樣的事來啊。


    心頭一跳,繼而又恍然失了神,怔怔地瞧著那人的手,也怔怔地瞧著自己足底的血在那人手上綻出一朵朵山桃一樣的花兒來。


    忽而腰間袍帶一鬆,被那人扯了開來。


    她還在想,這光天化日的,扯開她的袍帶幹什麽。


    這胡思亂想之中,那人已用這袍帶將她的傷口一層層地包紮了起來。


    哦,到底還是怕她走了,因而寧願扯開她的袍帶包紮,也不願鬆開縛於她腕間的那一條。


    包好傷口,那人還遞來水囊,“喝吧。”


    一雙手既不曾解開,因而也就不必她自己動手,那人自然會喂到她嘴邊。也是,這一整夜都沒怎麽飲過水了,是該飲上幾口。


    便是她不渴,孩子也該渴了。


    飲了水,那人又喂她幹糧,仍舊還是兩個字,“吃吧。”


    也是,這一夜都沒怎麽進過食了,是該吃上幾口。


    便是她不餓,孩子也該餓了。


    因了常要在外行走,他們的馬往往隨身攜帶幹糧,會有粟米餅,烤雞架,也會有老火腿。


    那人給她粟米餅,她便吃粟米餅。


    那人給她老火腿,她便吃老火腿。


    餓得前胸貼後背,也沒什麽挑的。


    那人還問她,“累嗎?”


    阿磐垂眸,如實迴道,“累了。”


    累啊,累極了,也累壞了。


    岡巒起伏,籠眾崔巍,奇花異木,嶄岩參差,哪裏還有心思去看一看,聞一聞,去把玩觀賞呢?


    那人點頭,點了頭,底下的人很快便割來了厚厚的蘭草。


    他們人多,那厚厚的一層總有十五六寸高,鋪成一張臥榻,其上又鋪了一層毛氈,供那人好好歇腳。


    那人於蘭草榻上一坐,就似坐於王宮大殿之中,這不曾係起袍帶的素淨袍子也並不能減弱他周身的貴氣。


    仍是一腿支著,一腿伸開,手中袍帶一拉,便把阿磐拉了上來。


    徑自拉了上來,順勢拉到腿上,叫她就枕他的腿臥了下去。


    雖通身都是上位者的不怒自威,開口時卻也軟語溫言地說話,“睡一會兒吧。”


    阿磐沒什麽可掙的,腹中發緊,足底生痛,整個人早就累極乏極了,也早就想好好地躺一躺了。


    終究素日都與那人同榻,因而也沒什麽可拘謹的。


    隻是恍然間覺得這一日的情形似與從前什麽時候有幾分相似,她低低說話,“可我睡不著。”


    驀地眼前一熱,是那人溫涼的掌心覆上了她的雙眸,“睡吧。”


    眼眶一濕,兀然想了起來。


    這一睡就到了日暮。


    醒來時那人仍這般坐著,捆她的袍帶沒有解開,而一旁已經熊熊燒起了篝火。


    瞧那山間,落日熔金,暮雲四合,滾紅的雲霞燒透了半邊天。


    他竟坐了這許久了,竟坐了這大半日了嗎?


    抬眸去看那人,這暮靄沉沉與雲興霞蔚在那人臉上映出了一層淺淡的粉色。


    而那人長眉微微蹙著,不知在想什麽,也不知到底蹙了多久了。


    見她醒來,那人開口問道,“好些了嗎?”


    你瞧,她身子不適,那人是知道的。


    雖然不曾問起,但到底再沒有迫她一步步地走迴去。


    阿磐輕聲,“好多了。”


    她要起身,那人卻一旁臥了下來,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麽靜靜地臥著。


    他大抵也沒有想好要說什麽,對她腹中的孩子,對她的出逃,他大抵還不曾想好到底該怎麽料理。


    就在這蘭草榻上默然臥著,不曾說話,眼睜睜地望著那暮雲收盡,看著月出東山。


    周遭岑寂,隻聽見山澗鳥鳴,柴火燒得劈裏啪啦,火星子四下飛濺。


    夜風撲麵,這八月的山間樹影幢幢,衡蘭芷若在身下七倒八歪,看不見的山鴞已經開始發出了淒厲的嚎叫。


    叫上一聲,阿磐便驚顫一下。


    驚顫一下,便察覺到身後那人胸膛起伏,那人朝那看不見的暗處命道,“哪兒的山鴞,趕走。”


    暗處果然有枝椏一動,繼而響起了十分輕盈的腳步聲,沒過多久,便聽見山鴞自山間撲棱著翅根唿啦啦地驚走。


    忽而身上一涼,那人的手掌探進了她的衣袍。


    阿磐驀地一凜,脊背緊繃,渾身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主人......”


    那人笑歎一聲。


    還好,還好那修長的指節就覆在她將將要隆起的肚子上,並不曾向旁處遊移。


    她記得那隻手曾有一道長長的疤,從前疤處粗糙不平,十分駭人,如今已經平整得幾乎察覺不出什麽了。


    那隻手就在她腰腹上輕輕地摩挲,她能感受出來她的孩子正在他的掌心之下輕輕地動。


    真怕他乍然用力,也真怕他再來一碗碎骨子啊。


    她甚至想,隻要不殺死她的孩子,隨他做什麽,做什麽都行。


    可那人的鼻息就在她耳旁臉畔,因離得極近,因而她知道那鼻息此時十分地平穩。


    那人薄唇輕啟,他問,“阿磐,你怕我嗎?”


    他竟然問起這樣的話。


    阿磐想了好一會兒,好一會兒才呢喃迴話,“有時怕,有時不怕。”


    那人又是默了良久,良久之後又問,“怕什麽呢?”


    “從前怕主人責罰,現在......怕主人......殺人。”


    殺人,不是殺旁人,是殺她的孩子。


    那人如謝玄一樣洞隱燭微,他不會聽不懂的。


    然他不曾追問下去,又問起了另一句,“何時不怕?”


    阿磐輕輕一歎,“在田莊的時候。”


    月色如水,人淡如畫。


    身後的人幽幽歎了一句,“你要生,那便生。”


    阿磐鼻尖一酸。


    驀地想起他說起烏鵲的時候,那時他說,“你想養,那便養。”


    如今說的也是一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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