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戛然一頓,繼而是嘩啦一聲鎖鏈響。


    車門砰得一聲推開,趕車的人探進身來,壓聲斥道,“閉嘴,別動!”


    阿磐心頭一跳,啊,好啊!


    正愁沒有機會撞開這囚車。


    她睜著一雙眸子,越過馬夫緊盯車外,霍然大叫了一聲,“啊!司馬敦!救我!”


    司馬敦是趙媼之子,進營便是為做護衛將軍,自然便算她的人。


    那馬夫一聽,果然扭頭往外去瞥。


    哪兒有什麽司馬敦啊。


    沒有。


    阿磐虛晃一槍,就趁那馬夫的身子還在車中,腦袋扭去後頭的空當,拔下簪子朝著馬夫的脖頸狠狠刺去。


    千機門的簪子,一頭能藏毒,一頭能殺人。


    她那一雙手因了子期先生下過猛藥,因而能撐著提筆,能撐著縫衣,此時也能強撐著用來反擊。


    她也真該感謝趙媼給她端來了羊花酒,那酒她喝了有一碗。


    她想,但願那羊花酒能叫她多撐些時辰,半個時辰也好,一個時辰也好,總之越久越好。


    要撐到她能逃出生天,去見她的大人,那才好啊。


    隻是那馬夫皮糙肉厚,她的力道到底不夠,簪子不過才刺入皮肉兩寸見方,“嘣”地一下又紮到了骨頭。


    便聽見那馬夫慘叫一聲,下意識地就捂住了後頸,愣在當場還不等迴過身來。


    阿磐就趁這工夫,拚盡全力將馬夫狠狠地撞下了車去。


    馬夫始料未及,大罵一聲,“我草!”


    隻當她老老實實地進了車,看著病病歪歪的,又是個軟弱好拿的性子,料不到她還有這麽一出。


    因而不是阿磐有多大的力道,全然是因了馬夫輕了敵。


    說到底,主人要拿人,人都進了車中,誰還敢逃啊。


    馬夫撲蹬一屁股砸進了地,阿磐又趁機撲出車門,把那簪子一下就紮進了馬屁。


    馬受了驚,痛嘶一聲,瘋狂撒開蹄子往前疾奔。


    快跑!


    快跑!


    不管跑到哪兒去,總得先甩開這馬夫,逃離那火光滔天的魏營。


    能在毒發前奔去前線更好,但若不能,那也要先尋個地方藏身,躲開千機門,再伺機報信。


    可那馬屁吃痛,東一頭西一頭,上躥下跳,左突右奔,似脫了韁的野驢。


    阿磐正生拉硬拽和那馬較勁,好不容易能控住小軺了,忽而頸間一疼,似有飛針刺入,片刻的工夫就讓她癱軟了下來。


    那是千機門的暗器,叫繡花針,她知道。


    刺入人的脖頸之中,頃刻就能麻痹四肢百骸,叫人再沒有一點兒反抗能力。


    完了。


    阿磐心裏恨恨一歎,由著那馬東跑西顛,最後一次逃亡的機會,也沒有了。


    眼睜睜地望著馬夫岌岌跳上小軺,粗手粗腳地將她拖進車中,罵罵咧咧的,“媽的,老實點兒!謀害同門是重罪,你怎麽敢的?”


    怎麽不敢,她為了謝玄什麽事兒也能幹得出來。


    很快便聽見馬夫咣當一下把車門上了鎖,那小軺又一次朝著千機門奔了出去。


    阿磐焦心勞思,似油煎火燎。


    她軟在車中,還在盤算著怎麽報信。


    到底怎麽報信才能讓謝玄知道阿磐未死,讓謝玄知道這魏國大營平白起來的火是蕭延年的一場陰謀啊。


    酥麻的身子一丁點兒的力氣也無,她強撐著,用盡全力抬起手來,把那沾了血的簪子嚐試著往車輿縫隙塞去。


    那簪子謝玄是認得的,昨夜見過,從前也見過,甚至還因了這毒簪險些將她攆走。


    他若能來,若能沿著這小軺雜亂的車轍來,定能發現這支簪子,從而發現她已經出營。


    那就定會知道營中被燒死的那個人,不是阿磐。


    可惜,可惜縫隙過小,而簪子一頭雕滿梨花,怎麽都塞不出去。


    又在這倉皇之間極力摸索到了耳墜。


    耳墜好啊,耳墜輕便小巧,輕易就叫她丟出車外,在草裏泛出了一段清淺的光澤。


    那不是一對尋常的耳墜。


    那是做了美人之後,趙媼從邶宮內庫裏取來的。


    琉璃耳墜,似一滴屋簷垂下的雨珠,趙媼說十分稱她,她便留下了。


    宮中的好物件兒,尋常決然不會出現在這荒郊野外。


    謝玄若有心來尋,也定會很快發現。


    可,可他還會似當時尋找故人之女一樣四處來尋她嗎?阿磐不知道。


    因了不知道,那顆心也就緩緩沉下,緩緩地宕去了穀底。


    來的時候被人拴在馬背上,走的時候也是孤零零一個人走。


    如今全身上下唯一有的,隻餘下懷裏那一截木蘭枝了。


    費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癱軟的身子隨著小軺顛簸晃蕩。


    她就似一攤不能自主的衣袍,又好似那隨著江流飄蕩的小舟,昏昏沉沉的,全都憑了這車,這江流,隨便把她蕩到哪裏去。


    也是這時,才覺出了冷來。


    覺出了冷,也就覺出了疼。


    此時已是第七日,距離毒發身亡還餘下不足三天,那羊花酒能鎮痛的時間到底是越來越短了。


    可迴千機門到底還要多久呢,阿磐不知道。


    似乎有很遠很遠的路,遠到她不知道到底在什麽地方。


    隻知道馬車沿著小道沒日沒夜地走,接連走了好幾個日夜。


    醒來的時候就蜷在千機門的密室,黑洞洞的一片不見天光,森森可怖。


    噬骨的疼幾乎要了她的命,每一處脊骨,每一寸皮肉,每一根經絡,心肝五髒,四肢百骸,就連牙齒、指甲、發根,都滋滋生出了難以忍受的巨疼來。


    這與淩遲的刑又有什麽分別呢?


    並沒有什麽分別。


    也難怪這世間諸人都隻求能死個痛快。


    而她的主人蕭延年此刻正靠在榻上閑閑飲茶,居高臨下,好整以暇。


    兩旁立著的盡是冷臉的黑衣侍者,好似那十殿閻羅與他的十八羅刹。


    那閻王問她,“疼麽?”


    怎能不疼呢?


    她疼得一身冷汗,唇齒打戰,如實迴了話,“疼......”


    那人便笑,朝她勾勾手指,“疼,就爬過來。”


    阿磐已經許久不曾求人了,恍惚間想起有人曾說,“不能求王父,但你可以求謝玄。”


    可那個人,如今又在哪兒呢?


    她疼得涕淚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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