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問謝玄待她不好嗎?


    也是好的。


    阿磐在謝玄麵前,到底有些不一樣。


    下麵的人慣會察言觀色,既與旁人不一樣,那便也有與旁人不一樣的厚遇。


    什麽都不必她做,隻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甚至還從外頭尋了個魏國本土的婆子來伺候她的起居。


    婆子極會照看人。


    阿磐是雲心月性,素來事少,若不是背負著罪名,在魏營不怎麽開口的,但婆子仍舊照看得十分周到。


    她能想到的,婆子早想到了。她想不到的,婆子也早早地就為她打算了。


    有一迴婆子甚至端來了銅鼎。就在矮榻上擺了食案,將那銅鼎生起了火。


    婆子慈眉善眼的,“衛姑娘好福氣,王父體諒衛姑娘辛苦,賜了姑娘牛肉暖鍋。”


    食案上有現宰的牛肉,軍中艱苦,沒想到竟還有幾樣鮮翠欲滴的青菜。


    阿磐想,不管怎麽說,謝玄人不壞,還是個知冷知熱的人。


    婆子一邊生火點炭,一邊跟她說話,“衛姑娘好好補身子,補好了身子,才有力氣侍奉王父呀,姑娘說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是,雖是這個道理,不過這樣的話大可不必明說。


    銅鼎裏的湯底逐漸沸了起來,騰騰冒著熱氣。婆子不嫌麻煩,真把她當成了貴姬伺候。


    木箸夾著牛肉涮進銅鼎,不過在那咕嘟的熱湯裏過一下便拂袖夾出,盛進盤中,親手奉到她口中品嚐。


    鮮嫩的牛肉肥美多汁,阿磐鮮少吃到這樣的美味。便是暖鍋,從前在靈壽家中也是沒有的。


    涮了牛肉,婆子又為她涮青菜,笑吟吟地念叨著,“姑娘家就得養得白白胖胖的,王父見了,喜歡著呢!”


    婆子看起來動作麻利,也精明能幹,雖穿著粗衣葛袍,哪裏有一點兒鄉野村婦的模樣。


    阿磐便想,尋常人家哪裏能輕易就留在魏營,這必是原本就在東壁侍奉的嬤嬤,因故接了過來罷了。


    似這一夜的入帳侍奉,又有過兩迴。


    那人每每燙得厲害,每每冷水湯沐,也每每都是一大整夜,一夜也沒有個盡頭。


    進帳時天光大亮,出帳時亦是天光大亮。


    有一迴,她大著膽子與謝玄說話,“大人與奴說說話吧。”


    那人氣息將平,笑了一聲,“你說。”


    阿磐盈盈笑著,“大人與從前不一樣。”


    那人眸光掃來,便是在那般昏暗的燭光下依然能瞧出眸光裏的鋒芒。


    他看似無意,“你怎知孤從前什麽樣。”


    是啊,從前他又該是什麽樣呢?阿磐自己也說不清楚,但總之衛姝是不該知道的。


    阿磐溫靜地笑,“大人心裏在想什麽呢?”


    那人垂眸望她,細細打量她每一處細微的神情。


    在那人無聲的打量和審視下,她先一步生了怯,一怯,兩排長睫也跟著翕動起來,便又解釋,“奴想知道大人心裏的事,也許,奴會有些辦法呢。”


    上位多疑,無可厚非。


    何況她存心不良,不懷好意,原就該夾起尾巴來做人。


    這一理虧心虛,看起來就有些手忙腳亂。


    不免想起周子胥的話來——千萬不要多嘴,要是惹得主君不悅,受罪的還是衛姑娘自己。


    果然。


    多嘴沒什麽好事。


    那人輕笑一聲,“她從不問。”


    她多了這幾句嘴,便被翻到案上,被謝玄毫不留情地覆身使用,用得滿臉是淚,不得喘息。


    但她也不算白白地吃虧,她也從謝玄的隻言片語中獲知了十分有用的消息。


    ——他心裏那個人,什麽也不會問。


    問的人,是蓄意接近,心懷鬼胎。


    不問的人,守分安常,他才能高枕無憂。


    大抵正是如此。


    若果真如此,她便犯了王父忌諱,要引得王父生疑。


    她心裏暗暗祈禱,但願他不會生疑,但願不會。


    可人呀,越是怕什麽,就越是偏要來什麽。


    人往青銅案上一橫,要上大半個漏夜。似這般沒日沒夜地索取,已是連續數日了。


    以阿磐這樣的身子,還能撐下來已然不易,人累極乏極的時候隻想著合上眸子,因而沒了警惕,也不會設防,竟就在那人榻上沉沉睡了過去。


    她是被帳外的人馬聲驚醒的。


    自大敗趙國,砍殺孟將,魏武卒大多時候都在休整。


    雖素日也少不了演兵操練,但似這一日的陣仗還是第一迴見。


    阿磐驚得半撐起身,拉過錦衾掩住胸口,此時晨光熹微,東方既白。


    扭頭見謝玄衣冠齊整,正立在那張偌大的輿圖之前。


    以往他立於那輿圖之前時,若不是一手秉燭,便是流玉一雙背負身後,寬寬長長的袍袖垂著,會在他身後垂出十分好看的模樣。


    但這一迴那雙手卻一隻也瞧不見。


    但凡有點兒與尋常不一樣的地方,阿磐就要提起心來。因似她這樣的身份,是怎麽都踏實不起來的。


    雖隱隱不安,但仍穩住心神,問起那人,“大人要拔營了嗎?”


    那人不曾轉身,隻平和說話,“穿好衣裳。”


    哦,一旁就是件幹淨的素袍子,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案上。


    阿磐溫順地應了一聲,掩著身子垂頭去換衣袍。


    不管夜裏那人如何興風作浪,但他此時隻是背著身,並不曾轉頭來看。


    你瞧,他是個君子。


    是件暗緋的新袍子,裏袍外袍都有,十分素軟,沒有什麽花色,大小也還算合身。


    唯有一頭的烏發還披散著,左右卻尋不到自己的簪子。


    連忙四下去尋,榻上沒有,便去找案上,案上也沒有,便趴下來去氈毯上尋,氈毯四處去摸索,依然不知所蹤。


    驚醒時的不安愈發地緊了,那可不是一支普通的簪子呐。


    那梨花花瓣裏玄機暗藏,藏著的都是千機門的劇毒呐。但若被人察覺,露出馬腳,那她隻有一死,再沒有第二條路。


    不,原也有第二條路。


    千機門出來的細作,原也都該有第二條路,那就是簪中的假死藥。


    然阿磐的假死藥,早被陸商遠遠地丟進了南宮的夜色之中,再也沒有了。


    還兀自驚心破膽地忖著,乍然聽得謝玄問道,“在找什麽?”


    阿磐抬頭望去,那人已轉過了身來。


    真得感激這一頭濃密的烏發,能將將遮住她發了白的臉色。慌忙迴神,溫順迴道,“奴在找簪子。”


    那人掀起眼簾,一雙墨色的丹鳳眸子泛著審視的光,那白玉般的指節正握著她的梨花簪隨意撚弄,淡淡地問起,“這個?”


    這一日不同尋常,不同地令人心驚膽戰。


    阿磐心裏咯噔一聲,慢慢地直起身來,衝那人盈盈淺笑,“是,那是奴的簪子。”


    那人隨口應了,那一向低沉寬厚的聲腔看似溫和卻又蘊藏著鋒利的寒意,狀若無意地問了起來,“裏頭是什麽?”


    阿磐心如樅金伐鼓,“奴撿的,不知道裏頭有什麽。”


    那人挑眉笑問,“撿的?”


    似笑非笑,將信將疑。


    他身在高位,必群狼環伺,怎會輕信一個才來幾日的舞姬。


    阿磐輕聲細語地辯白,“奴來的時候,趙媼把值錢的物什都收走了,奴沒什麽可給的,就把自己的簪子給了趙媼......”


    那人笑了一聲,並不再問下去,隻是那白皙修長的手在簪子上輕輕旋轉。


    隻需三下,就能叫那機關砰地彈開。


    每旋一下,便叫她的心猛地窒上一下,窒上一下,再險些背過氣去。


    她幾乎覺得自己再不必說下去了,當真要丟盔卸甲,落荒而逃。


    那人卻催了起來,仿佛隻是聽聞一樁有趣的事,因而與她閑話家常,不緊不慢,不急不惱的,“說下去。”


    那好看的指節繼續旋轉,撥弄,一雙鳳目看似雲淡風輕,深究下去,卻正審視著她的神色,也審視著她每一絲細微的表情。


    阿磐穩住心神,裝傻充愣,就當了與他閑話家常,“後來遇見趙人,趙人貪財,把我們的簪子耳墜,值錢的全都搶走了......”


    阿磐垂眸抬袖去摸耳垂,企圖盡快轉移那人的注意力,那裏的確空空如也。


    猛地聽見那簪子吧嗒一聲,那人已然打開了暗藏的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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