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聲音念著祈禱文,在冷風夾帶血腥的季節裏。


    人影穿越樹林,沙沙聲未曾歇止。大概有一隊人馬,分散地走,或跑,追擊落單的兔子。


    荷波心地很善良,即使被允許提槍獵殺小動物,她仍願意在聖神石雕前為這些成全他們國家傳統的生命,虔誠地作一番禱告。


    「願聖圖爾免去所有的痛苦,升華偉大的靈魂……」


    這是個有點幹燥的星期四,喔,不——都說兔子不喝水,這日上午,當牠們離開樹洞,跳到河邊,打破沒根沒據的傳聞,這天氣,就不僅是「有點」幹燥。事實上,樹林像燒了火,倒非熱火,而是冷火,幹冽的風中之火。


    這座濕度感隻剩血腥的林子,屬於國家級特定獵區,少數人才能進入。他們是最優秀的高貴獵人,子彈上膛,扣下扳機,百分百命中目標。


    荷波跪在落葉枯枝鋪蓋的土地上,麵對大神雕像,她膝頭前的紫羅蘭花束還沒奉獻出去,紅唇持續吟誦祈禱文,耳朵又聽見一聲槍響。這一聲,近得打斷她祈禱,近得好似她是中槍的獵物。


    荷波揚睫。桔紅陽光自聖圖爾後方籠罩過來,使得這座八呎高雕像栩栩如生起來,宛若背負榮耀從前線凱旋而歸的勇者。聖圖爾在他們的信仰中,是最重要的主神,聖典記載聖圖爾成為神之前,終身為追求偉大真理而奮鬥。國境之內,乃至邊界,常見各種形象的聖圖爾守護著圖尼埃法爾。


    荷波見過戰士聖圖爾,見過醫者聖圖爾,見過王者領袖聖圖爾……卻是第一次遇上獵人形象的聖圖爾——他肩扛獵槍,手裏拎著肥碩野兔,鮮明地,朝她靠近。


    他有一張神話說的俊美臉龐,具象化人們聽故事時的幻想。荷波自然是信仰聖圖爾的,她每天對聖圖爾祈禱兩次,總在晚禱後的睡夢中,遇上祂。


    當他不是神的此刻,她才知道原來他那雙熾熱看顧人間的眼睛,其實帶著憤世的憂傷。


    「妳是誰?妳在這裏做什麽?」他沒聽到她的祈禱,倘若他是聖圖爾的化身……


    荷波緩緩站起,沾在膝蓋的枯葉落迴泥土上。她呆望著像是由大神雕像分裂現形的男子。


    他說:「女性不被允許穿獵裝。」


    荷波迴神,看看自己的獵裝。「喔,這是……」她彎腰拍淨褲管,頭上帽子掉了下來,藏不住的長發如叛逆黑雲奔瀉。


    真糟糕!她以為掩飾得毫無破綻,沒預料碰上了神——錯,他不是神,隻是能把她看穿。


    「聖圖爾的妻子聖薇奧拉也曾經是個身著獵裝的女獵神。」何止獵裝,她還帶了一把長槍!


    荷波提起腳邊的來複槍,正要撿帽子,沾血的修長指頭伸了過來,挾走她的帽子。她端身站直,眼神疑惑地望著他。


    「妳相信神話?」低冷的疏離聲調,聽得出輕蔑。


    「既然不信神話,何必在意規矩。」荷波從他手中取迴獵帽。帽簷沾了些許血漬,她沒介意,戴上後,更是那麽一迴事——她是來打獵的,絕對的打獵。「你就當作我這一身獵裝不存在——」語氣頓止,懊惱地咬咬唇,她這話說得很不恰當,真沒規矩了。


    「是啊,不存在。」俊臉微咧一個笑,他問:「妳對聖圖爾祈了什麽願?」


    那抹短暫的笑容毫無善意,當然也不具有惡意,像是不在乎,不在乎任何人對聖圖爾祈的願,反正他不信神話,不信神,隻有自己成為神,方能成就願望,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我穿了獵裝,帶了獵槍,自然祈願聖圖爾佑我獵物滿載。」荷波不怕他是聖圖爾的化身,不怕違背傳統、褻瀆神明,她認為聖圖爾欣賞勇於挑戰陳規舊矩的女性。這個國家的某些傳統觀念必須被破除!


    摘掉帽子,不再隱藏一頭女性特質柔黑長發,荷波拾起落葉上的紫羅蘭花束,往前一步。


    「我讓妳的願望實現。」瘦高形影擋進她與大神雕像之間,麵對麵地,他接過她要獻給聖圖爾的花束,這瞬間,他再次像起聖圖爾來,說話嗓音有種感召力量。「我給妳獵物滿載。」他將拎在右手的肥美野兔遞給她,隨即閃身消失在她視野。


    荷波來不及反應,好半晌,手上沈甸甸的野兔才使她意識自己尚未開槍,已有獲獵——這是聖圖爾的賜予?


    「先生!」迴神唿喊,她不能平白無故由陌生男性手中獲得這樣的禮物。「先生,你別走——」


    人呢?荷波睜大美眸,轉頭尋望著。靜悄悄的樹林,不聞一聲槍響。打獵的人無影無蹤,剩她一個,她還是個資格不符的獵人呢——


    「先生!」


    即使如此,即使這個國家不允許女性單獨出入獵區,她無所畏懼,大邁步伐,邊走邊找。到底得成為一個女獵人,她才能找到獵物,並且開槍。


    下了遍長酸漿的坡坎,榆樹蜿蜒雜錯,形成不規則的幽穀林道,她尋見走入死蔭灰暗中的男子。


    「先生,你別走!」她揚聲。


    他沒理,抑或,他聽不見逆風的她。荷波加快腳步,稍微跑了一段,氣息不順,喘了,流汗了,在這氣溫降低的季節裏,她怎麽也追不上他。他看起來是用走的,速度徐緩,步調更是了無生氣,彷佛一種厭煩、一種疲倦,誰都不準打擾他。他扔了獵槍,繼送出獵物之後,他向獵兔季投降——


    「我要開槍了!」這應該會成為她此生說過最狠的話,主要用來阻絕腦海的亂流漩渦——她無須管他是否對全世界投降,能進這座林子,不會是普通人!圖尼埃法爾的男人可能毀滅世界,可能創造世界,萬萬不可能對世界投降!


    「停下!」荷波撿起他丟下的獵槍,竭力使自己恬靜的嗓調轉成一種粗野威嚇。「渾蛋!你繼續走,我就開槍!」


    她聽見了,前方水聲渢渢。那非野兔飲水的林間小溪,是大河流,流經國土最主要的大河流——聖地河。


    荷波屏住唿吸,一口氣跑上林道外的高地。聖地河在這一段斜坡河岸流得特別湍急,漩渦多,不適合遊泳,她卻看到他在脫獵裝,脫到像個聖徒,手持紫羅蘭花束,一步一步踩入河中,水流將他赤裸的身子衝成輝亮銀白色,她從沒看過如此飽滿陽剛氣的瘦削男體——不屬於肌肉發達的猛健,那折光閃耀的軀幹線條,是種雕像式的藝術性,勻稱,黃金比例,使人心跳急劇。


    荷波並不激賞,更沒閑情讚歎,她對著頭也不迴朝深處移動的他喊道:「我要開槍了!」


    他一個縱身,消失在水麵。砰、砰——她開了兩槍。「迴來!」聲音抵不過河水奔淌的嘶鳴。瘋狂流卷的漩渦吞盡一切,紫羅蘭花瓣沒個漂影。荷波急著往下遊追,她一槍接一槍開火,像要與洶湧惡水對抗,有幾槍甚至打進湍流中。男人依然不見蹤影,荷波尖喊著,跑得獵帽掉進河裏,長發散亂,逃難似的,忽地,腳底打滑,整個人踉蹌,跌向淺水泥灘。


    「渾蛋、渾蛋!」荷波吃進了泥水,像個狼狽的瘋婆子嚷罵著。


    淺水泥沼猶如難纏的魔爪捉住她,任她死命掙紮也爬不起身,憤怒叫聲轉成無力的嗚咽,最後,她放棄了,臉龐貼著濕泥,靜靜喘氣。


    「願……願聖圖爾……」咳出泥水,她語不成句,聲音斷斷續續緩冒。「願聖圖爾免去、免去……所有的痛苦,升華偉大的靈魂……懲罰、懲罰輕賤生命之罪人……」


    褻瀆聖地河之惡徒……


    「趴在這裏,很難獵物滿載——」男性嗓調空茫地飄傳開來。「即使得到聖圖爾的庇佑……」


    就在她眼前約七公尺的地方,河水將微陷泥灘的男人雙腳衝得幹淨潔白。荷波猛然坐起,砰砰砰砰——連開數槍。


    移行的裸足停定下來,男人與她縮短了五公尺左右的距離,她覺得他躺下可以填掉剩餘的距離。「砰!砰!」她又開了兩槍。


    男人一動不動,隻說:「這把獵槍是我自己設計的,可以裝填比一般獵槍更多的子彈——」


    「砰!」這一槍截斷他的尾音。子彈掃過他腳邊,爆起泥汙,噴髒他的腿。這一槍,打得貼近,本該打進他腳踝,教他趴倒,像她趴倒一樣地趴倒!他的臉太幹淨,他也該嚐嚐泥水嗆喉的滋味!她的下一槍,絕對要他五體投地!再下一槍,她要把槍口抵在他頭頂發旋處,打得他腦漿飛溢!


    「妳的槍法很糟。」沒閃躲,亦無反射性的掩護動作,他赤裸的身體,直挺挺地,語氣也是,聽不出顫栗懼意。「這麽糟的槍法,適合用我這把槍,但是再多子彈,妳恐怕仍難獵物滿載——」


    「你住口!」他竟然取笑她!荷波渾身泥濘,止不住地發抖,咬牙切齒。「你想自殺,就用自己的槍。這個國家誰都知道聖地河是生之河——」


    「誰知道呢?」他看著她,慢慢地說:「這個國家有太多令人費解的人事物,誰知道呢……倒不如全部毀了——」


    「你要毀掉自己,請便。」她丟出槍。


    他往她靠近,低身撿槍,眼睛與她對上。「我如果要毀掉什麽,一定用自己的槍。」


    她盯住他的臉。他扯唇,笑了一下,調整蹲姿。她這才發現他拄槍的動作,使得那把槍成了雙腿之間的微妙遮擋。


    「我絕對用自己的槍。」他目光沈定,抓住她飄忽的視線。


    她別開臉龐。「那是你自己的事。」她剛剛太生氣,將害羞拋除,現在,幹窘當頭,她耳朵紅得透血似的。


    「妳知道我現在最想毀掉什麽嗎?」都迴他是他自己的事了,他猶要挑釁般地執意牽扯她。


    荷波擺脫泥濘,奮力站起,不轉頭,不迴身,沿著不久前瘋狂奔跑留下的足跡,開步走。


    「我最想毀掉我的哥哥——」冰冷的嗓音,化作她腳下濕寒困人的淺灘,教她不得不迴首。


    他提槍站起,朝她道:「我現在,最想毀掉我親愛的兄長。」


    除去冰冷,他的聲調其實很平靜,沒什麽情緒,但他臉上的表情,篤定得可怕,霎時,荷波明白他是認真的。


    「你為什麽……」她發寒地打了個哆嗦。


    「妳的頭發濕透了,得趕快弄幹。」他靠近她,先摸她沾泥的長發,然後握住她的手,往河的上遊走。


    他的頭發也濕得滴著水,掌心則比她溫熱。這個講話冷血的男人,莫名變了個態度,不時詢問她冷不冷。他們一路撿尋獵物野兔和他脫下的衣褲鞋襪,他將衣物披在身上、綁在腰間,雙腳隨便趿鞋,一手提著獵物,一手抓著她的手,往上遊疾行。河岸樹林壯闊地迤邐,沒想到他們跑了這麽遠,返迴原來的林道時,這個幹燥的星期四已經過去一半。


    天空不再清亮,她知道,這個季節,一過正午,天色暗得快,但應該也沒這般轉眼變化得快。潮冷氣流瞬間彌漫,並非大河緣故。


    他說:「快下雨了,林子裏有避難屋。」


    「下雨?」她懷疑。


    他沒迴答她,拉著她走進密林中,許是他帶她步入迷魂陣,她感覺林相混亂,參天古樹猶若沙場戰士,似乎全在移動,唿鳴地閃掠而過。到達他說的避難屋,她轉首迴眸,已不見來時路。


    *****


    雨,下得毫無邏輯,煙茫霧繞,好似為他說下而下。明明是個幹燥天開始,莫非要濕答答地結束?


    兔子都避雨去了,首度獵兔季,無法如願圓滿。


    「妳不想接受這獵物?」他鬆開握住她柔荑的大掌。


    站在三隻人形石兔駐守的避難屋門廳,她看了看他拎著的野兔,眨眨眼睛上的蒙蒙濕氣,迴道:「你清楚獵兔季的意義——」


    「妳隻收丈夫人選贈與的野兔?」他打斷她。


    她立即又說:「你應該把牠製成手套圍巾,送給你的對象——」


    「這野兔是我兄長獵的,他說他沒有那種對象。」他冷淡地轉身去開屋門,徑自入內,走了兩步,迴首瞅她。「妳不必用獵兔季的意義來解讀這野兔,我們兩個需要熱食暖身,妳會做兔肉料理吧?」


    荷波的確感到寒意,眼簾映出他那俊美但無表情的臉龐。他說的沒錯,他們需要補充熱能。無須再與他爭辯,荷波撇眸,走進屋,在他身前停了停。「我得先把頭發洗幹淨。」


    「二樓房間的浴室有熱水。」他關上屋門。


    時間模糊了,空間也是,恍若置身遠古穴居之所,昏暗中飄漫著燒過木柴的味道,腳底下大概是鋪了動物毛皮,吸去了他們踩踏岩麵地板的足音,荷波得經由他的帶領,才能走往樓梯間。這避難屋原是軍事碉堡,內構格局機關重重,現下無一盞燈亮,更是複雜難行。


    每跨出一步,荷波都擔心會是個空階,令她摔入深淵無底洞。


    「妳在害怕?」他察覺她步調中的遲疑,將她的手抓緊,說:「這是避難屋,很安全。」


    她沒吭聲,手腕上的握力,讓她感到些許疼痛,奇異地分散了心中的憂懼。


    上到二樓,走了一段像橋的短廊,他打開一扇房門,有團光亮暈開來。臥室中的壁爐燒燃著,可能有人剛離開不久。他習以為常般地進房,這時,他終於放開她的手腕,靠近壁爐,拿撥火棍理弄火堆,丟進幾根新柴。


    「浴室在那邊。」烈焰烘照整室,他指著嵌在壁爐對牆的一道門。「門板別關,爐火映照進去,不至於太黑——」


    「什麽?」他要她開著門使用浴室?!荷波看著他,愣愣地搖了頭,兩頰生熱泛紅。


    將目光自她臉龐挪移,他背對壁爐。「我得去一下電源機房。」走往房門口,迴瞅她。「等燈亮了,再關上門。」


    荷波正欲開口,他已走出房,房門砰地關上。荷波微震,胡塗了。燈亮關門?她尚沒等到燈亮,他先將門關上?


    她皺皺眉,依循壁爐輝映,走往他指示的浴室門前。在門邊放下獵槍,荷波觸摸到別於胸前袋的迷你手電筒。她取下這個手掌大的小東西,打開浴室的門,走進去,將門掩實,外頭爐火光芒無縫可入。


    一路受他牽引,她完全忘記自己身上有燈。她打亮手電筒,往鏡台擺,整間浴室大亮如晝。她盯著鏡中蓬頭垢麵——幾乎是這樣——的自己,趕緊卸下一身裝束,洗頭、洗臉,衝了個熱水澡。若非頭發弄濕弄髒,她絕不會感到冷,她的獵裝防水、防寒、耐髒,是軍需品等級,特別訂製的。弄幹淨後,荷波重新穿上獵裝,站迴鏡台前。鏡子反射的她,正是今日出門時自信一定獵物滿載而歸的那個她。她的臉龐神采飛揚,眼睛像野生動物蓄勢待發一樣剔亮。她摸著洗幹淨的長發,覺得指甲快變成尖利爪子了。


    獵物滿載啊——他說他的獵槍是特別設計,他應該也想獵物滿載……


    她的燈亦是特別設計,她要獵物滿載,無須向導,他不必是那盞領她走過黑暗的燈。她今天自行進入獵區;而他,在這獵區跳河,哪能成為誰的燈?她才是自己的燈,她對他下河的行為仍存疑慮。


    拿起鏡台邊的手電筒,荷波打開牆櫃,斜睨裏頭的吹風機,將櫃門闔上。關閉手電筒電源,她開門走出浴室。


    「不是要妳別關門?」


    壁爐傳出的爆裂聲,益發對比男人語調的冷定,彷佛她關不關門,根本與他無關,他隨口問問罷了。


    「我有手電筒。」荷波停在浴室門前。他站得離她很近,像是要進浴室。荷波頓了兩秒,他沒出聲表示,她就沒讓開,接著再問:「你沒有嗎?打獵用的手電筒——」


    「入夜不尋獵休憩之生靈。」這是出自《戰士諭》——聖圖爾對追隨者及其後世的告語。


    荷波眸光偏閃,像在審視他講這句話有多認真般地凝眄著他。


    「圖尼埃法爾的男性對這點特別遵循。」他說。


    「你也是?」她懷疑。


    「自然是。」他旋足,走向壁爐。


    荷波歪頭打量這名怪人。他自然不是神人,他陰陽怪氣,很矛盾,不信神話,引用神話,還遵循?


    「過來這邊。」對初次見麵、算不上認識的陌生人使用命令語句,是相當無禮的行為。這行為,在他身上則像是一種習慣的流露。「過來——」


    荷波的雙腳,就在他那命令的嗓調中,不爭氣地朝他移步。


    「毛皮、內髒處理好了,接下來,妳知道該怎麽做。」他往爐火中心丟柴。他應該也把自己處理好了,火光烘亮他整齊的衣裝,無餘河邊撿迴來的淩亂與泥汙。


    荷波停在他身邊。壁爐旁的臨牆桌台擺了好些鍋盆瓶罐廚房用具。他不僅處理好野兔皮毛內髒,肉塊也切了,刀法看來利落。她說:「你不是去電源機房嗎?」抬頭望吊燈,一手抓握沒法用吹風機吹幹、滴著水的長發發梢。


    「雨水滲漏,線路走火,電源無法恢複。」他的聲音傳出。「廚房有的香料、調醬、蔬菜和酒,全在這兒,妳會做兔肉腸嗎?」


    「我隻會陶鍋燉兔肉。」飛快迴答,甚是心虛。


    他麵無表情,似乎不接受。「兔肉卷呢?」


    「我隻會陶鍋燉兔肉。」她重複。不準他點菜,縱使他是個貴族,她何嚐不是。


    他凝視她戒備的雙眸。「那就陶鍋燉兔肉。」勉強似的。


    她眉頭微蹙。


    他往下說:「妳很年輕,應該是第一次實際自己操作——」


    「你這隻野兔絕對超過兩歲,沒有吊掛,滋味口感有差。」荷波搶白。遭一名大概比自己長不到兩歲的男孩——絕對隻是「男孩」——質疑,她自我防衛地衝口直言。「況且,你應該也是第一次身體力行過獵兔季,真遺憾你連一隻兔子也沒獵到。」


    他臉龐僵冷,像個假人,沒溫度的嗓音冒出雙唇。「所以我品嚐兔肉料理的經驗並不豐富,妳別在意自己做砸。這隻兔子,一點也不重要。」說完,移身繞過她,往浴室走。


    她聽見關門聲響。他沒有手電筒,這避難屋沒有電,浴室厚重門板阻絕火光,他要用黑暗遮蓋羞怒——她知道是這麽一迴事,他很在意處男之身被道破!


    這是唯一射中他的那發槍彈!荷波忽有所悟,他剛剛說話時嘴唇抽抿扯動的樣子,真如中彈還要掙紮強言的人。她好想笑,渾身竄湧打勝仗的快感。不需要他那把特製獵槍,她同樣是帶槍之人!不知他會否在浴室把自己吊掛起來?


    輕笑兩聲,荷波信心滿滿,開始陶鍋燉兔肉的大工程。


    ******


    已經肢解成塊,無法吊掛,少了這個該花數天時間的步驟,要是難吃了,可非她手藝不及格,再說,她沒有使用壁爐烹煮過食物的經驗,休怪她煉毒湯般的陶鍋料理太迷人。


    「唉呀——」低軟的唿歎聲,荷波發現了問題——她難以將她精心調味按摩,加了十三種香料、一顆有點發爛的洋蔥、三顆好像冒出芽的馬鈴薯,以及倒了近九分滿的紅酒的陶鍋兔肉,安置在火源之上煨燉。


    雙手費力捧抱著沉重的陶鍋,荷波站在壁爐口,迴首望浴室那方。男人正好開門走出來。「好了?」


    她猜他很餓,但仍殘忍不客氣地迴他——


    「你要嚐試生野兔肉?我想我調味得還不錯。」雙手端陶鍋端得都酸了,於是,她將陶鍋往地上一放。


    他走了過來,先理了理爐內火焰,次而清空金屬網架式的柴托,放上陶鍋,技巧十足地以柴鉗和撥火棍將這個柴托充當的盛鍋架推進壁爐中。


    荷波驚訝地朝他眨了眨眸。「你真聰明,我怎麽沒想到柴托可以這樣利用——」不對,這本來就該是他的工作,畢竟她忙弄了大半前置作業,火候得換他負責。她轉折語氣,警告他。「這鍋兔肉料理,是我精心調製的,火太大會毀掉它的美味。」


    「我不打算再添柴。」瞥瞧地板那堆被他從柴托架上倒下的鬆木,他也警告她。「火會越來越小,坐下把頭發烘幹,免得室溫轉低受寒。」長指指著鋪在爐口的獸毯,他盤腿坐下。


    她跟著落坐,與他對望。「要四個小時兔肉才會熟成軟透。」她撥撩濕發,撇開雙眸,垂斂兩排濃密彎翹的睫毛。


    「四個小時剛好。」到時候,他們冷了,陶鍋熱了,正好食用取暖。當然,他可以添柴火,重新將這房間弄得暖亮,但他不會這麽做,他發現她的臉龐在火光烘襯下,有點不一樣,尤其她撥撩長發,她的眼神綺麗地漾動,即使沒在看他,他都覺得她注意著他,他莫名聽見無形的一個柴火爆裂聲。


    「喂——」這一聲,像那個柴火爆裂,奇特的是,使人感受柔靜。現在,他認為她連嗓音都有點不一樣。


    「兔肉腸和兔肉卷是我母親的拿手菜。」不想陷入她讓他說不出哪裏不一樣的語調中,就得控奪發言權,還有不能看她的臉。他瞇起眼,說:「我母親——」


    「你那麽做,她一定會很傷心。」


    偉大的言論尚未發表即遭截斷,他張眸,目光乜斜。這個說插嘴就插嘴的女人,毫無所覺,抬揚映著燦耀輝焰的雙眼,繼續對他說:「你毀了你哥哥,你母親一定會很傷心。你希望你母親——」


    「我母親已經不在。」她哪知道他母親是一位怎樣令人憧憬敬仰的偉大女性!不,她應該知道,隻是不了解——除了他母親,沒有任何人會出自內心,真誠地關注他這個次要。「我母親是這世上我最敬愛的人。」視線掃向她。


    這會兒,她不發一語,靜靜地,眸中沒有倒映火光,沒看他,手也不撥撩濕發,令他感覺異樣的因素消失了,他再無理由好奇她不一樣,然而,他聽見自己的嗓音在問:「妳叫什麽名字?」這不對,按規矩,得是人們謹記他名號,而非他將人放上心。


    「你母親是你心中真正的聖圖爾嗎?」她沒迴答他下意識的提問,眼眸睞住他,拋了另一個問題給他。


    沒必要迴答她,倒是她,他願意的話,可以濫權自她身上得取任何他想要知道的事。眸光停定在她的臉上,他久久不發聲。


    她歪頭,長發斜在胸前。「不是嗎?」聳肩疑問,發流分開,露出獵裝肩扣。


    他盯著那個肩扣。「我沒見過真正的聖圖爾。」嗓調幽緩。「我不會拿我母親比擬聖圖爾——」是了,他不信神,他最敬愛的母親在神之上。


    「那你更不該讓她傷心。」瞟了他一眼,她麵向爐火。「難道你不相信有靈魂?你母親已自你心中消失?」像在教訓他,即便語氣柔和婉轉,近乎悅耳。


    「你還懷念著你母親做的兔肉卷、兔肉腸滋味,不是嗎?」對著焰光掀抿紅唇,她的側臉罩了層紗般地朦朧。


    火勢越來越弱了,微暗中,他想將她記住,這次,聲音出於意誌地傳遞。「妳叫什麽名字?」


    她轉過臉龐來,睇住幽光裏的男人麵孔。「你呢?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這是相當大膽的要求,圖尼埃法爾的女性不經人介紹,直接詢問男人名字,等同那種寬衣解帶的邀請。


    她確實很不一樣!他是王族,可以接受她的臣服,不過,他清楚她並非臣服,反是挑戰。


    「要是你再去跳河,我知道你的名字,才好幫你立墓牌——」


    「妳不說了聖地河是生之河。」他欠身拉過她的手,長指在她掌心畫動。她覺得癢,抽了一下。他抬眸,注視著她。她認真地垂首瞧著他的指,輕聲讀出他寫下的名字——


    「lord?」


    「沒錯。」他頷首。「妳呢?」


    手掌一翻,換她抓著他,以他所使用的方式,她也在他掌心留下四個字母。


    「hope——」這個難以尋找的盒中物,就在他指掌之間……


    「是嗎?」他呢喃。


    她同樣迴道:「沒錯。」他今天遇上了她,免於滅頂,不教那些負麵思緒將他毀掉。


    要毀掉兄長,必定也會自毀,千萬別讓母親傷心……


    「這次獵兔季結束,我獵物滿載,會開始試著學做兔肉卷與兔肉腸。」這嗓音猶如她寫在他掌心的單字。


    「hope。」他沈語。


    她聽見了,迴以一笑,皓齒閃在紅唇之中,驀地哼起歌來。她的歌聲美妙清澈,像她在森林中祈禱時,和著溪流聲一樣。他不信神,但信她的歌聲已被聖圖爾聽見。


    「hope——」他喚她。


    她止住歌聲,不等他開口,徑自決定——


    「l,我要叫你l就好。希望我學會兔肉卷和兔肉腸那天,你能拿掉你的假麵具,笑著品嚐,並且承認我的手藝一流,如何?l——」細膩的尾音輕盈波俏。


    他猝然朗笑。


    「什麽lord……」又不是聖圖爾!暗暗低哼,她美眸流轉,瞄瞅他,吐吐舌尖,撇撇紅唇,小小私語。ugh的l不是比較開心嗎……」嗓音融入他的笑聲裏。


    他真心朗笑出聲,這輩子,難得出現的表情,使他俊美的臉容釋放疏離冷淡,染了某種光彩。


    「hope、hope,妳在塔琪婭之前出現,就好了……」


    hope,妳在塔琪婭之前出現,我想,我會愛上妳——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承認。無奈,塔琪婭早已占據我的心,我無法主宰自己的感情,我依然最想毀掉我兄長,我隻能繼續將妳留在神秘盒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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