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


    顏真卿急了!


    人家乃是至誠君子,這麽多年以來修身養性,堪稱溫潤如玉,就算對看不上的人和事,也很少會惡語相向,今天可好,聽了段子光的所謂“建議”,說什麽讓他綁了謝文送到安祿山的麵前,好掙下“大功一件”,徹底激怒了顏真卿,逼得這位至誠君子都張嘴罵大街了!


    “段子光!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你生為大唐人,身為大唐官,在安祿山起兵謀反之際,不思精忠報國,反倒助紂為虐,本就是奸佞小人行徑,必遭天下人唾罵!


    你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還想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莫說顏某與謝三郎交情莫逆,自有迴護謝家子侄的責任在身。


    就算顏某與謝三郎素不相識,知道他身為天下副帥、專事平叛的話,對他的親族也唯有恭敬和保護,怎可以其親族做自己在叛軍之中的進身之階?


    莫不是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段子光一般,是個不忠不義之輩!?”


    一陣如同疾風驟雨一般的嗬斥,把段子光的臉都噴黑了。


    “顏太守,段某提議,可是為了你好!


    日後節帥提十萬雄兵攻破長安城,那是要披龍袍、坐龍庭的!


    您如果能夠將謝家子侄送到節帥麵前,幫著節帥迅速攻破汜水關,了結節帥和謝三郎直接的恩怨,等日後節帥榮登大寶,以您這個資曆,別說這小小的平原郡,就是整個幽州,說不定節帥都能交給你打理……


    顏太守,大丈夫存活一世,難道甘心止步於區區太守職位不成?”


    顏真卿聞言冷笑連連。


    “顏某不敢自稱什麽大丈夫,卻也懂得忠孝節義四個字的含義!


    沒有了忠孝節義,那就失卻了立身之本,別說什麽太守不太守的,就算是身著紫袍,也不過是一名衣冠禽獸而已,與畜生何異!?


    此事休要再提!


    隻要有顏某在平原一天,就沒人能夠傷害到謝文一根汗毛!”


    段子光聽了,也被顏真卿左一句“畜生”右一句“衣冠禽獸”罵得心頭火起,黑著一張冰冷的臉怒極反笑。


    “好好好,您顏真卿顏太守是大唐的忠臣孝子,我這個亂臣賊子在您麵前,挺得直挺不直腰杆子,咱們容後再說,等節帥提十萬雄兵攻破汜水關,親手砍下謝三郎的人頭,等到那個時候,我看你顏太守還有什麽可說的……


    咱們,今天,不廢話了!


    我說不動你!


    但是……”


    段子光像賭氣一樣,直接表明了對顏真卿的態度,“我勸你,為你好,你不聽,咱們過後見!”,算是徹底和顏真卿之間劃清了界線。


    按照道理說,他該走了。


    段子光這一次“巡遊”幽州,乃是奉了安祿山的命令,傳首楊光的頭顱,以他“河東留守”的頭顱,在震懾幽州所有州縣的官吏,也是在用這一顆頭顱在向所有官吏表達一個態度,“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我造反了,跟我走吃香的喝辣的,不跟我走,楊光就是榜樣!


    這事兒,威風!


    但凡是耍橫的事兒,都威風!


    尤其是段子光出示楊光人頭的時候,安德縣驛站正堂之上,絕大多數官吏都被嚇得麵無人色,更是嚇得穆主薄直接吐了出來。


    縱然楊光的頭顱不是他親手斬下來的……那也威風!


    但是威風的同時,也有危險。


    但凡耍橫,就有“耍得出去”和“耍不出去”的區別。


    耍得出去,你就威風。


    耍不出去,那你就得小心了……


    事實上,自從段子光從範陽府帶著楊光的人頭一路南下,也走過了不少州縣,有的州縣,慫,被直接嚇得投降了安祿山,更有甚者,聽說安祿山謀反了,而且一上來就殺了河東節度留守楊光祭旗,嚇得官都不敢做了,直接跑路了。


    當然,也有的州縣,那叫一個強硬,如同顏真卿一樣,張嘴就罵,要不是州縣之中的武備廢弛多年,恐怕都要直接出兵殺了段子光給楊光報仇。


    這就是“要小心”的所在了。


    一般情況下,段子光碰到這種情況,留下一句“咱們等著瞧”就會直接離開……


    但是,今天,在平原郡,遭遇了他傳首以來最強硬的態度,顏真卿,他卻不想馬上離開。


    因為……謝文!


    謝三郎的親侄子!


    謝家長房的長孫!


    這個身份太重要了,都說謝三郎“六親不認”,段子光就不信了,謝直也會對自己這個侄子也六親不認!


    如果真的能夠成功地將他送到汜水關,送到安祿山的麵前,甚至送到兩軍陣前讓謝三郎親眼看見,說不定真能兵不血刃地攻破大唐的防線!


    及時不能直接攻破汜水關,也能讓謝三郎投鼠忌器!


    這是顏真卿的功勞,何嚐又不是他段子光的功勞!


    如果說顏真卿能夠通過這個“投名狀”成為安祿山的“從龍之臣”,等日後安祿山真的披上龍袍坐了龍庭,朝廷之上必有顏真卿一席之地……


    那麽,段子光這個安祿山本來的親信,又當如何?


    主意,是他當先提出來的……


    事情,是他一力推動的……


    人,是他說服顏真卿送到安祿山麵前的……


    安祿山能虧待了他麽?


    別看段子光一力忽悠顏真卿,什麽“一席之地”之類的好話,不要錢一樣往外扔,實際上,如果這件事情真的做成了,收益最大的,是他段子光


    所以,他不走。


    他還想再努力爭取一下……


    不過,眼看著顏真卿這邊肯定沒戲了……


    段子光的目光在安德縣驛站正堂上掃視了一圈,突然笑了。


    “顏太守,您出身名門,願意做大唐的忠臣孝子,好,段某人攔不住你,隻能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而已……


    但是!


    謝家侄子這條財路,你不走,最好也不要攔著別人走啊……


    今天也是巧了,平原郡上上下下的各級官吏都在這正堂之上,您顏太守不願辜負了故人,卻也不好攔著別人跟著段某人走一走這條獨木橋吧……”


    說著,段子光再也不看顏真卿,反倒是滿臉玩味地,目光掃過正堂之上的所有官吏的臉龐……


    隨著他目光的流轉,每一個被他目光掃過的官吏,心裏都是一突突……


    這是讓每個人……自行選擇呢?


    想想段子光剛才的說法,“從龍之臣”、“一席之地”……


    如果安祿山真的成了,這都是至少一個家族百年的富貴啊!


    至於安祿山沒成功……想這麽遠幹什麽?自家現在身在平原,就在幽州治下,如今幽州已經徹底跟大唐對立了起來……至於大唐,根據副帥謝三郎的戰略,他們,已經被“放棄”了啊……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是不是更應該盼著安祿山“成了”……?


    在這一瞬間,隨著段子光視線的掃過,竟然有一種叫做“誘惑”的東西,直愣愣地擺在了他們麵前!


    從大唐這個角度來說,他們都是平原郡太守顏真卿的下屬官吏,平原一郡何去何從,自然要聽從顏太守的號令。


    但是。


    如果從安祿山這個角度來說,他們……從某種意義上,是跟顏真卿一樣的,至少,在選擇是不是那謝文這個天下副帥親侄子做“投名狀”這件事情上,大家的機會……都是一樣的!


    尤其……


    不得不說,不管是心向大唐還是從現實角度去考慮,平原郡的大部分官吏,在段子光拋出來的“誘惑麵前”,心神都震了一震。


    隨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跟段子光的目光一起,轉向了同一個方向,看向了一個人。


    張奉璋!


    他是平原郡兵馬使,手中掌握著平原郡的所有郡兵。


    在和平年代,他這個“兵頭子”,自然要聽命於太守。


    但是……


    適逢亂世的話……


    未免就沒有“兵頭子”要“翻身”了!


    那張奉珪這個“兵頭子”是個什麽樣的選擇呢?


    沒有人知道。


    張奉珪出身自幽州敢死營,好運氣,好腦子,好功夫,多年一來在幽州軍中兜兜轉轉,拎著刀把子拚了將近二十年,才坐穩了平原郡的一郡兵馬使。


    也不知道是他見慣了生生死死,還是本性就清冷,上任之後,除了公務之外,與同僚之間的往來非常之少,甚至有種鄉下小門小戶“關上門過日子”的意思,竟然對周圍的人和事都不聞不問。


    這一次,如果不是太守顏真卿親自出麵相邀,恐怕他這位平原郡的兵馬使,還真不見得會出現在安德縣驛的正堂之上,事實上,很多趕來赴宴的各級官吏,進了正堂看到張兵馬使,還都嚇了一跳,萬萬沒有想到,平常根本不參加飲宴的兵馬使張奉璋,竟然會出現在這裏。


    結果,等正式開宴之後,果然,張兵馬使一如既往地沉默,人家敬酒就抿一口,人家說話他就聽著,一點存在感都沒有,唯一一次開口,還是看到謝文身後的謝家部曲而見獵心喜,在不知道人家身份的情況下,想招募謝孝老爺子進入平原軍做教頭……


    總的來說,平原郡的上下各級官吏,對張奉璋兵馬使的感覺,就是一個不善交際、不善言談的純粹軍人,仿佛除了軍旅之中的事情,再也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夠吸引他的注意力。


    說白了,對於平原郡的各級官吏來說,那就不是一路人,大家敬而遠之就是了……


    但是,無論是不是敬而遠之,任何人都不能否認,在如今的局勢下,在今天,在安德縣,張奉璋的態度,單論重要程度,甚至都超過了太守顏真卿!


    因為……他手上有兵!


    平原郡不大,按照天寶三年“改州為郡”之前的說法,不過是一州之地而已,養出來的兵,也不多,三千,連個正經的旗號都沒有,就以“平原”二字命名,平原軍。


    如果平原軍跟大唐其他州縣的守軍一樣的話,估計也就沒啥可說的了,兵備廢弛、虛額充斥……提起來都糟心。


    但是,平原軍不一樣。


    就是因為張奉璋。


    也可能這位平原軍的兵馬使出身幽州敢死營的緣故,對生死之事看得極重,在天下承平的時候,竟然也拚了命的訓練平原軍,甚至都到了讓人難以理解的程度——


    別的州縣,兵員缺乏,不是府兵逃散就是募兵發不下來軍餉而漸漸離散……


    平原軍中,張奉璋在糧餉不濟的時候,竟然把自己的俸祿拿出來發軍餉,甚至在麾下兵卒受了委屈的時候,直接出麵幫助解決。


    千裏做官隻為財啊!


    張奉璋不求財,不交際,就一心把平原軍訓練好……


    圖啥?


    沒人知道!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平原軍上上下下都讓他經營得如同鐵桶一般。


    說句不好聽的,朝廷任命的太守,在平原軍說話,還真不如他這個兵馬使好使。


    如果,今天,他被段子光說動的話……


    張奉璋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將自己麵前的酒杯斟滿,端了起來,目光甩向了謝文。


    “文少爺,今日太守設宴,本是於你送行……


    張某比不得文少爺與顏太守之間的淵源深厚,也比不得範縣令與穆主薄的舌燦如花……


    卻也要敬文少爺一杯水酒,祝願文少爺一路順風……”


    送行!


    在今天,在安德縣驛站的正堂之上,在如今的局勢之下,這兩個字,可就有點說道了……


    顏真卿聞言,雙目含威,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張奉珪。


    段子光聞言,兩眼放光,一臉興奮。


    在場的其他各級官吏,也都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就連一直閉目養神的謝家部曲,謝孝,都緩緩睜開了雙眼。


    倒是唯有謝文已然如故,吃一口魚膾之後,再次擦了擦雙唇,這才在眾人的注視之中端起了酒杯,卻沒著急喝,就這麽端在手上,一臉玩味地看著平原軍的兵馬使張奉璋,問道:


    “張兵馬使還是把話說清楚了好……


    送行?


    卻不知是要將謝某送向何方?


    是揚州,是洛陽,是長安?


    還是幹脆就將謝某送上黃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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