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文武都懵了!


    李林甫和謝三郎,就站在文武百官之前,兩人之間的一舉一動,都難逃文武百官的觀察。


    李林甫俯身。


    謝三郎上前一步,雙手抬起李林甫的一條胳膊,緩緩用力,竟然將李林甫給“攙”了起來。


    如果再算上剛才謝三郎給李林甫“順氣”……


    那眼前的這一幅場景,就是家族長輩年老體衰,一個沒站穩,要摔倒,身邊的孝子賢孫趕緊上前,一把攙扶住,還不敢用猛勁兒,隻能緩緩加力,幫助家族長輩慢慢地穩住身形……


    說句實話,這都是能進《二十四孝》的畫麵了……


    但是!


    是那麽迴事嗎!?


    兩人在金殿之上,兩人是“政敵”!謝三郎剛剛正是彈劾,還要對李林甫喊打喊殺的,他能那麽好心?


    滿朝文武混跡朝堂多年,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嗎?李林甫俯身、向天子行禮,那就是避重就輕、以退為進。


    你說低級官員的推薦,是走了我府上管家的路子……


    好!我認!


    我就是禦下不嚴、道聽途說,輕信了身邊管家的言語,這才推薦了孫員外郎……


    這個罪過,我認下了!


    不過呢,這個罪過,能有多大?


    誰家還沒有個三親倆好的,幫著說句話,咋了?


    以我李林甫堂堂大唐首相的身份地位,主動認下了這樣的過錯,誰又能奈我何?就算是天子聽了,最多也不過是訓斥兩句、罰銅半年而已……所謂“一事不二罰”,既然天子開金口給出了“處置方案”,誰還好意思薅著這件事沒完沒了的?


    這就是避重就輕、以退為進!


    事實上,這是大唐朝堂上經常使用的招數,不知道有多少犯了錯的官員,都愛用這一招,認小錯,躲大錯,一路官運亨通。


    說實話,這樣的招唿,在大唐朝堂上都屢見不鮮了。


    隻不過,今天情況不太一樣。


    往常時候,都是其他官員避重就輕、以退為進,都是向著天子和大唐首相李林甫使用……


    今天,竟然是謝三郎逼得李林甫避重就輕、以退為進……


    這就已經夠驚人的了……


    誰能想到,更為驚人的,還在後麵!


    謝三郎,竟然硬生生地把李林甫給攙起來了!


    那可是獨掌大唐相權一十八年的大唐首相!


    所謂“居移氣養移體”,人家好歹也是大唐首相,自有無形官威籠罩,就算每天小小嗬嗬的,誰敢沒事往人家麵前湊?一個不留神,指不定那句話就得罪了這位大唐首相,人家城府深重,自然開口說話跟嘴上抹了蜜一樣,但是一旦出手,必定是暗箭傷人!到了那時候,你讓人家給賣了,說不定還得幫著數錢呢……


    反正滿朝文武都在金鑾殿上站著呢,每一個人捫心自問,自己沒這種膽量……


    唯有謝三郎!


    真硬氣!


    什麽口腹蜜劍、暗箭傷人,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滿朝文武在最初的驚愕之後,有機靈的,頓時想明白了謝三郎為什麽要這麽做。


    以退為進、避重就輕,你得真正的“退”了那一步,才有以後。


    具體到朝堂,或者直接具體到李林甫保舉孫員外郎這件事情上。


    李林甫得真正的俯身為禮,先天子請罪,才能說“禦下不嚴”,之後才是認下“禦下不嚴”的小錯,躲避開“親手保舉孫員外郎”的大錯。


    結果。


    謝三郎這麽一托,讓李林甫根本俯身不下去,他還怎麽想天子請罪!?


    不能請罪,就沒有“禦下不嚴”。


    沒有“禦下不嚴”,就得認下“親手保舉孫員外郎”的過失……


    怪不得謝三郎剛才正式彈劾的時候喊打喊殺的,原來,他真的一點活路都不想給李林甫留啊!


    謝直把李林甫托起來之後,展顏一笑。


    “李相,莫急!謝某的話還沒有說完,你怎麽就著急請罪呢?


    剛才不是說了嘛,時間!


    天寶五年這個時間還沒說怎麽有意思呢……”


    謝三郎僅僅盯著李林甫的雙眼,看著他眼神中的慌亂,嘿嘿一笑,繼續說道:


    “李相是開元二十二年封相進入政事堂的吧?


    到天寶五年的時候,也執掌大唐相權十多年了……


    天子對你李相那是相當的信任啊,朝野之事,一言可決,就連科考、選官等事,也悉數委托……


    不過呢,常規科考,自然是你李相和禮部說了算……


    天子製科,那就必須是天子說了算了。


    天寶五年,我皇下詔,開軍國大才科,隻需天子舉子製藝一篇即可。


    當時被您李相給攔下來了。


    您李相是怎麽說的來著,天下舉子多有濫竽充數之輩,恐怕胡言亂語蒙蔽聖聰嗎,再說,僅憑一篇製藝,難以選拔出真正的軍國大才,不如讓各郡縣長官甄選一番,擇優送京。


    這些舉子被送到長安之後,你李相不顧天子曾有明旨,僅考製藝一篇,反而考以詩、賦、論各一篇!


    然後,據說還在判卷的時候動了手腳……


    結果,這些舉子,竟然全部落榜!


    當時天子都驚了,問你李相,天下四百郡治,千五縣治,竟然連一個軍國大才都選拔不出來嗎?


    你李相當時怎麽說的?


    野無遺賢!”


    謝三郎的聲音清越,說得也不快,能夠保證言語中的沒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到滿朝文武的耳邊。


    語氣也溫和,不像是剛才還喊打喊殺的正式彈劾,卻像是跟李林甫在拉家常。


    但是,言語之中的內容,卻讓滿朝文武聽了,都臉色為之一變。


    這件事,誰不知道!?


    野無遺賢!?


    狗屁的野無遺賢!


    那分明是李林甫怕在這一次製科選拔之中,天下舉子將李林甫“權傾朝野、一手遮天”的事實進獻到天子麵前!


    這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判了多有舉子都不合格,沒有讓任何一份指責他李林甫的言語落入李老三的耳朵裏。


    要說什麽蒙蔽聖聰,這才是真正的蒙蔽聖聰!


    說實話,李老三當時都感覺出來不對了,不過也不知道是基於什麽考慮,還就真認下了李林甫的這個“野無遺賢”,這就沒辦法了,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意打一個願意挨,李林甫這就是在糊弄李老三,結果人家李老三還就吃下了這份“糊弄”,這誰有轍!?


    事實上,也正是這一次的“野無遺賢”,讓全天下都知道了,如今的朝堂,就是李林甫在一手遮天!


    想當官?


    找李林甫吧……


    天子又不管這些事情了,找天子也沒用啊……


    低等級官職,找李府的管家……


    高等級官職,直接找李林甫……


    反正你不管怎麽著吧,總歸是有一個當官的渠道……


    至於這麽行事對不對、好不好?誰管!


    和光同塵懂嗎!?


    此乃為官之第一要義!


    本來吧,這一切都挺好的,誰想到,今天,在金鑾殿上,被謝三郎一語叫破了!


    這就等於將整個朝廷的遮羞布,一把給掀開了!


    想裝傻!?


    朝臣,首相,甚至天子,都想裝傻是吧?


    問過我謝三郎同意了嗎!?


    滿朝文武不由得麵麵相覷,一個個都有些訕訕,還有機靈點的,偷眼看了看龍椅之上的天子,發現李老三的臉色也不好看了啊……


    謝直卻不管這些,依舊如同拉家常一樣說道:


    “李相年紀大了,很多事情都記得不清楚了……


    沒事,謝某來給李相提醒一聲。


    野無遺賢,正是在天寶五載!


    至於剛才提到的保舉孫員外郎出任兵部庫部員外郎,也是天寶五載……


    這可不是一句‘禦下不嚴’就能交代得過去的!


    哈哈……


    李相,您不會以為膽敢盜賣長安武庫之中武備的孫員外郎,就是軍國賢才吧?”


    李林甫麵對謝三郎的揶揄,無言以對。


    謝直卻還沒準備放過他。


    “對了,還想起來一件事,天寶五載,還真是多事之秋啊……


    吉溫!


    以讖圖之說,羅織楊慎矜,最後冤死了這位弘農郡公。


    隨後,李相你就保薦了吉溫出任侍禦史,沒錯吧?


    李相,你總不能說吉溫這個左膀右臂在天寶年間官運亨通,不是您李相的保薦吧?”


    說到這裏,謝直自己都笑了,搖了搖頭,繼續說道:


    “其實看看吉溫在天寶年間的升官圖,就能知道你李相為了獨柄相權,是如何排除異己的了……


    吉溫,初入朝堂,不過新豐縣丞。


    先幫著您李相排擠政事堂李適之相公,擢升京兆府士曹,乃是您李相的保舉。


    後來以圖讖之說攀誣楊慎矜,擢升戶部侍郎、侍禦史,也是您李相的保舉。


    隨後……”


    “夠了!”


    謝直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李林甫粗暴地打斷了。


    “李適之也好,楊慎矜也罷,是非對錯,自有朝堂公論!


    謝中丞既然當時沒在朝堂之中,就不必多言了!


    即便你謝中丞號稱大唐辦案第一能手,也要看過人證、物證之後才好說話吧?要不然,豈不就是浪言?”


    李林甫畢竟獨柄相權一十八年,一旦放下了臉上的笑容,出言之時,自有一番威嚴在彌漫。


    整個朝堂,甚至為之一靜。


    但是,李林甫能夠嚇唬得了別人,可嚇唬不了謝直。


    謝三郎聽了他的話,頓時眉毛一挑。


    “哦?有意思!


    但不知,李相可敢讓謝某人看看這兩個案子的卷宗?”


    一句話,就把李林甫給噎迴去了!


    他哪敢!?


    那兩個案子,都是他設計攀誣的,之所以能夠辦下來,全是靠吉溫、羅希奭這“左膀右臂”屈打成招,把這樣的案子交給謝三郎,真當人家“大唐辦案第一能手”的名頭是吹出來的?說不定三下五除二就給翻了案!


    李林甫不敢接著話,無奈之下,搖頭苦笑,問道:


    “謝中丞,十八年來,你第一次返京,今天,也是你的第一次大朝會……


    你汜水侯果然威勢盡顯!


    如果你想立威的話,我想,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你有何苦對李某人苦苦相逼?”


    說到這裏,李林甫一聲長歎。


    “李某年歲大了,身體也不好,剛才要不是你謝三郎幫我順了那一口氣,說不定李某人今天就會咳死在金殿之上……


    我已然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就算這個大唐首相的位置,李某又能做上幾天?


    汜水侯,你是想進入政事堂嗎?


    以你對大唐財政的貢獻,以你在律法之上的造詣,以你這些年的功績,大唐政事堂必然有你一席之地!


    但是,別急!


    你畢竟剛剛迴到長安城,朝野之中,還有很多事情沒有……”


    “哈哈哈哈……”


    李林甫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一陣狂笑打斷了。


    謝直笑得前仰後合,聲震寰宇。


    良久之後,才慢慢地收住了笑聲。


    謝直收住笑聲之後,臉上的笑容已然完全消失,隻剩下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


    “李相,你莫不是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是官迷吧?


    政事堂!?


    我進去幹什麽?


    跟你一樣,為了權傾朝野,不惜蒙蔽聖聰嗎?


    對不住!


    恕謝直謝新竹還多少有些忠敬之心,真幹不出你那樣的事情來!”


    再看李林甫,一張臉黑得跟鍋底一樣。


    謝直卻不以為意,依舊死死盯著李林甫的雙眼,再也不掩飾眼神之中的冰冷,說道:


    “剛才,李相你差點咳死在金殿之上,是我謝某人為你順了一口氣……


    你在氣順之後,問了一句,為什麽。


    謝某沒有作答,現在,倒是可以告訴李相了……”


    李林甫一愣,說實話,他現在也是沒有想明白到底為啥,現在聽了謝直舊事重提,不由得順嘴問了一句。


    “為什麽?”


    謝直開口,言語像就由寒風一般凜冽。


    “我殺李林甫,以律法,不以歲月!”


    李林甫猛然一驚。


    滿朝文武,又是一片大嘩。


    就連端坐在龍椅之上的李老三,聽了這話,都嚇了一跳!


    謝直卻不管這些,直接轉向李老三。


    “啟稟陛下,李林甫名為國相,實為國賊!


    任人唯親,賣爵鬻官,禍亂大唐!


    為保手中相權,不惜蒙蔽聖聰,更是以攀誣、構陷之方式排除異己,其罪惡行徑,簡直罄竹難書!


    臣,禦史中丞,汜水謝直,請斬李林甫,以正視聽,好還我大唐一個朗朗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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