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謝三郎點頭,又搖頭。


    滿朝文武都懵了。


    王鉷卻急了。


    王焊生死,就在謝三郎的一念之間,他現在都沒有一個明確的態度,讓王焊怎麽辦,有讓王鉷怎麽辦?


    要說人家王鉷也不簡單,他能夠身居高位,能夠成為天寶年間天子麵前的紅人,除了每年都能為天子斂財之外,自有其獨到的地方。


    其他暫且不談,最起碼,在急智這方麵,很厲害。


    “謝中丞因何點頭?”


    明明謝直點頭之後又搖了頭,王鉷卻假裝看不見,直接問為什麽“點頭”,而對“搖頭”隻字不提,這就是在引導謝三郎說出有利於王焊的話來。


    謝直也不知道是沒有注意到還是什麽,相當給麵子,直接按照王鉷最期望的方式說話了。


    “王焊投降的時候,我淮南鐵騎正在通過金吾衛的陣列……


    縱然當時局勢有所好轉,叛軍被金吾衛、淮南軍聯手壓製住,但是終究也沒有完成最後一擊……


    叛軍最終的潰敗,乃是王焊投降、邢縡被擒才引發了士氣的崩潰……”


    說到這裏,謝直抬眼看了看王鉷,以及他身邊上了金殿之後,就一直跪在地上的王焊,隨即將目光重新轉向高坐龍椅之上的李老三,繼續說道:


    “從這個角度來說,王焊主動投降,確實有利於我軍平叛……”


    謝三郎直言不諱,直接給出了這麽一個結論,讓王鉷大喜過望!


    他早就聽說過謝三郎的名聲,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大唐辦案第一能手”,說的就是謝三郎在辦案的時候,相當嚴肅冷酷,堪稱六親不認,隻要犯了大唐律法,人家謝三郎才不管你是什麽身份呢,內侍、宗親、勳貴、以及文武官員,哪一個身份人家沒收拾過?


    但是,王鉷萬萬沒有想到,在“六親不認”的對麵,謝三郎在辦案的時候,竟然也能做到“實事求是”!


    即便王焊謀反,無論如何也是有罪,作為“平叛總指揮”,謝三郎天生就和王焊站在了“對立麵”上,但是在在這種情況下,平亂過程中,王焊的主動投降,謝三郎也沒有刻意忽略,而是在天子麵前,在滿朝文武麵前,事實就是地說了出來。


    這對王焊那是相當重要,不啻於“恩同再造”!


    至少,給了王鉷一個機會,讓他至少還有機會為自家兄弟爭取一個“寬大處理”。


    “陛下!”


    王鉷大喜過望之後,都顧不得在言語上感謝謝直一二,隻能投去感激的一瞥——要不是雙手被綁,必然向謝三郎一躬到地——隨後直接向天子開口,為自家兄弟王焊求情。


    “臣自知罪孽深重,此事,又是自家兄弟一時糊塗犯上作亂……


    臣之言語,自然難以取信於人……


    不過,謝中丞身為此次平亂的首功之人,他的話,無論如何,也是真的吧?


    如今,謝中丞也提及舍弟王焊主動投降……


    縱然王焊此舉不敢說有功於國,卻終究是幫助了此次平亂!”


    說著,王鉷狠狠一個頭磕在了地上。


    “陛下!臣自然不敢以此來突破朝堂律法,卻也請陛下援引‘自首’條,將王焊從輕發落!”


    說完之後,叩頭不已,一個接一個地磕在金殿之上,不多時,就有一片殷紅,印染在金鑾殿的金磚之上。


    李老三,沒說話,看樣子,很猶豫。


    王鉷畢竟是天寶年間天子麵前的紅人,且不說那一年兩千萬貫,隻說每次朝會都要挺立在朝堂之上,對李老三來說,也算是熟悉之極了。


    如今再看他,倒捆雙手,俯身在金殿之上,一個頭接一個頭地磕下去……


    這個姿勢,極其怪異,沒有了雙臂的支撐,俯身磕頭倒是還好,起身卻極其困難……


    王鉷連續叩頭,不過幾次起身,動作就已經變形了,再想起身,隻能先提起一隻臂膀,隨即腰腹用力,才能將另外一條臂膀也提起來,最後端正了姿態,再一個頭磕下去。


    說實話,這個動作,很可笑。


    但是,金殿之上的滿朝文武,以及高坐在龍椅之上的李老三,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笑得出來。


    在他們的眼裏,這怪異可笑的姿勢,彌漫這一種悲情。


    很多人都於心不忍,縱然王鉷身為天子麵前的紅人,身兼包括禦史大夫、戶部侍郎在內二十餘職,行事難免有跋扈之嫌,但是他挺立在朝堂之上已經多年,什麽時候見過他如此不堪過?


    尤其王鉷身上的那一件朱紅色的圓領袍服,配上如何怪異可笑的姿勢,難免讓滿朝文武中的很多人生出兔死狐悲的感觸……


    當然,在滿朝文武之中,也有心硬的。


    誰?


    楊國忠!


    仇恨足以蒙蔽人的雙眼,也足以讓人透過現象看清本質。


    楊國忠就沒有物傷其類,反而一眼看穿了王鉷。


    這就是賣慘呢!


    什麽主動投降不投降的,無論怎麽說,王焊都是“謀反”!


    想不承認都不行!


    現在王鉷就是想給他兄弟爭取個“寬大處理”……這才可勁兒地賣慘,要是不慘,又如何能打動天子,如何留下王焊的一條性命?


    楊國忠哪能讓王鉷如意嘍!?


    說實話,王焊死不死的,他是真不在意,但是,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天子對王焊“從輕發落”!


    為啥?


    他還想借著王焊謀反這件事牽連王鉷呢!


    王焊謀反,不管怎麽說,王焊都是主犯,王鉷就算再被牽連,也最多是個從犯而已……


    如果對主犯王焊都從輕發落了,那麽,從犯王鉷又當如何?


    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楊國忠就是一心一意地弄死王鉷,哪裏還能輕易放手?


    但是,現在,怎麽辦?


    “聰明人”楊國忠眼珠子一轉,福靈心至,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謝中丞……”


    不錯,楊國忠的主意,說到底,還得落在謝三郎的身上。


    楊國忠臉上帶著笑容,眼睛中帶著期盼,對謝直問道:


    “剛才楊某看到謝中丞麵對王大夫,先是點頭,後是搖頭……


    如今,因何點頭,滿朝文武,以及我皇,早已明了。


    但不知,謝中丞剛才搖頭,卻有何深意?”


    “楊國忠!”


    還沒等謝三郎說話,王鉷就急了。


    他好不容易引導著謝三郎說出有利於王焊的話來,自己又在金殿上拚了命地賣慘,就是想讓滿朝文武忽略謝直剛才的搖頭,也好讓天子看在他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赦免了自家兄弟王焊的死罪。


    現在楊國忠由此一問,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從他如今“悲催”的境遇之上,一下子轉移到了謝三郎的身上。


    眼看著就要救下自家兄弟了,卻因為楊國忠一句話就功敗垂成,王鉷哪裏能願意?


    卻不想……


    他還沒來得及嗬斥楊國忠呢,人家楊國忠的脾氣比他還大,聽了王鉷一聲叫嚷之後,直接就翻臉了。


    “王鉷!


    楊某名諱也是你能叫的!?


    你也不看看你現在的身份!


    難不成你還以為你是國朝的禦史大夫不成!?


    倒縛雙臂,跪在朝堂,你如今就是階下囚!


    莫說王焊謀反,理應處斬,就是你這個血親兄長,也在問斬之列!就算退一萬步來說,天子真赦免了王焊……你這個血親哥哥,到底有沒有在此次叛亂之中幫助叛軍,還都有待查證!”


    楊國忠和王鉷爭鬥了這麽多年,就從來沒懟得他這麽爽過,看著王鉷被自己懟的滿臉通紅,楊國忠簡直心花怒放。


    懟過之後,楊國忠一臉冷笑地看著王鉷,輕輕說道:


    “王鉷,聽明白了沒有?


    你現在是戴罪之身!


    如今,已然沒有資格在金殿之上直唿朝堂官員的名諱!”


    楊國忠死死盯著王鉷,愣是看到他的臉色從通紅變為雪白,這才哈哈一笑,轉頭,看向謝直,語氣中卻沒有了絲毫的陰陽怪氣和陰險狠厲,變得如沐春風一般。


    “謝中丞,您說,是吧……?”


    臉上依舊是笑容,眼中依舊是期盼。


    謝直沒說話,就這麽看著他,一雙眼睛,已然微微眯了起來。


    楊國忠在謝三郎的注視之下,臉上的笑容一僵,眼神之中的期盼,頓時化作猶疑和驚懼。


    什麽情況!?


    難道我想錯了,那謝三郎剛才搖頭是幹什麽!?


    難不成,謝直還想放王鉷一馬不成!?


    真要是這樣的話,我又如何能夠拿下王鉷!?


    在楊國忠胡琢磨的時候,謝三郎也看出來了他的猶疑,突然,一聲嗤笑,嘲諷之意,溢於言表,轉頭,看向王鉷,實在是懶得搭理楊國忠了。


    王鉷一見謝直的目光再次轉向自己,不由得大喜,在剛才楊國忠出言嗬斥他的時候,王鉷簡直心如死灰。


    尤其楊國忠笑著轉頭,問謝直“是吧”的時候,王鉷的心差點提到嗓子眼上,他明白,這是楊國忠在“尋求”和謝三郎的“同盟”,一旦謝三郎同意,都不用說什麽,隻要衝著楊國忠微微一笑,兩人之間就能形成“盡在不言中”的“同盟”。


    他們如果結成“同盟”,要幹什麽?


    那還用說嗎?


    自然是讓王家兄弟萬劫不複!


    誰想到,峰迴路轉,謝三郎竟然冷冷一笑,根本不搭理楊國忠!


    王鉷看著謝直把目光再一次轉向自己,不由得大喜。


    “謝中丞,大恩不言謝,隻要我兄弟不死,日後做牛做馬也要報償您的大恩大德!”


    謝直一擺手,王鉷還想說什麽,卻被他這麽一個動作給打斷了。


    隨即,謝直開口,讓王鉷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先糾正王大夫一個律法上的常識錯誤……”


    一句話出口,王鉷的臉直接憋成了豬肝色,滿朝文武之中,很多人都沒忍住,直接就樂出聲來了……


    堂堂禦史大夫,本應該對大唐律法倒背如流,結果,還得讓禦史中丞,在金鑾殿上,當著滿朝文武,糾正常識性的錯誤……


    這反差,怎麽就那麽好笑呢?


    謝直卻不管這個,直接繼續:


    “自首,須在“僅有造意,還未施行”的時候,就主動上報有司,才能算作自首。


    具體到王焊謀反一案,如果邢縡和他商量造反,卻沒有手提刀槍湧上長安街道,王焊就主動向朝廷說明情況,那算是自首。


    至於已然刀槍上路,結果被金吾衛、淮南軍合圍之後才想起來投降,卻不能算作自首……”


    大唐律法之中的自首,跟後世的不一樣。


    後世自首,是實施犯罪之後,在公安機關暫時還沒抓住你的時候,你主動去自首,可以酌情減輕處罰。


    大唐自首可不一樣。


    有了想法,還沒有實施犯罪的時候,你主動找朝廷交代問題,那才叫自首。


    不但有了想法,還實施了犯罪,想自首,已經沒機會了!


    謝直明著是在給王鉷“普法”嗎,實際上,是在告訴他,想援引“自首”條例、保你兄弟一條性命……沒門!


    不但如此……


    謝直又看了楊國忠一眼,隨即再次把目光轉向了王鉷,繼續說道:


    “我等為大唐執掌律法,不論是辦案,還是審案,根本依據,無非四個字,實事求是!


    剛才王大夫問我,王焊是否有主動投降的情節,我點頭,是實事求是。


    至於剛才的搖頭,也是另外一種實事求是……”


    說到這裏,謝直特意一頓,然後微眯雙眼,死死盯著眼前的王氏兄弟,說道:


    “我覺得王焊謀反,乃是早有預謀,而不是像王大夫所說,不過被邢縡教唆而臨時起意……”


    “胡說!”


    謝直還沒說完,王鉷就不幹了。


    “謝三郎,你血口噴人,哪裏有什麽早有預謀!


    無非就是我兄弟王焊平日裏跋扈慣了,聽了有人敲響登聞鼓狀告他謀反,一時之間義憤填膺,再加上逆賊邢縡在一旁煽風點火,這才一時糊塗做下了錯事……”


    謝直卻根本不在意王鉷的辯駁,目光轉向王焊,直接開口。


    “既然如此,謝某有一個問題,要問問王焊王郎中。”


    “什麽?”


    “你造反所用的刀槍盔甲,是從哪裏來的?”


    一句話,問得王焊啞口無言,嚇得王鉷突然臉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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