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離開禦史台之後,直接迴到了平康坊,一進坊門就是一愣。


    前文說過,平康坊這地方吧,乃是大唐赫赫有名的紅燈區,但凡是紅燈區,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那就是晚上熱鬧,早晨清淨,即便早晨有個三三兩兩的人出現在平康坊,不是青樓養的小廝趕大早出門采買,就是夜宿青樓的貨色起床迴家……無論怎麽說,早晨或者說上午的平康坊,應該人煙稀少才是。


    結果,今天卻大有不同。


    三五十條青壯的漢子,說說笑笑的邁步向前。


    怎麽這麽多人?


    高明一愣以後,馬上反應了過來,這些人,都不是來平康坊耍樂的,那麽,他們出現的平康坊的目的就唿之欲出了——謝家進奏院!


    想到這裏,高明仔細觀察這群人……


    果然!


    粗略一看雜亂無章,仔細看的話,相互之間的距離,都在一個合理的範圍之內,隱隱約約形成三條陣線,平推向前,主體之外,還有突前“斥候”,落後的“殿後”,左右兩翼各有兩個“三人小組”護衛。


    高明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淮南軍中常見的陣型啊……難道揚州來人了?


    一念至此,高明打馬向前。


    還沒走幾步呢,果然就看到了一個熟人,賴忠!


    賴忠也是揚州幼孤營的出身,比高明身邊的周全、劉安還大個兩三歲,乃是第一批幼孤營出營的學員,加入鹽鐵使府緝私營之後,也曾在高明的麾下作戰過,後來還是因為緝私營幾次大規模擴編改製,而高明又被謝直叫迴身邊學習,兩個人這才分開。


    今日相見,高明在意外之中透著一股欣喜。


    “賴忠!”


    “哎呀……老隊正,不是,少爺!”


    賴忠也特別高興,滿臉興奮地衝向高明,卻在馬前停步,猛然抬手敬禮。


    “原鹽鐵使府緝私營第六伍伍長賴忠,見過高隊正!”


    高明一見,哈哈大笑,翻身下馬,上前一步,直接摟住了賴忠。


    “好你個小子,還活著!


    我看看……好!全須全影的,沒少胳膊沒少腿的!好!


    看來你小子混得不錯啊……


    我天寶四載調迴使府,最是擔心你這塊料,生怕你腦袋一熱又惹事……


    怎麽樣?現在在哪?是在淮南騎軍還是在步軍,還是揚州艦隊?”


    賴忠和高明老戰友相見,自然滿臉的欣喜,一開始聽到什麽“全須全影”、“混得不錯”之類的話,還笑得很是靦腆,等聽到“惹事”二字的時候,更是不要意思的摸了摸後腦勺……結果,等高明問他現在的戰鬥序列的時候,卻突然臉上一僵。


    高明一愣。


    隻見賴忠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沒有迴答高明的問題,卻轉頭看向在前麵走著的那群青壯漢子。


    高明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那些青壯漢子,依舊維持這剛才的陣型,按照自己的步調向前行進,仿佛身後的賴忠突然遇到熟人,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一樣,好像根本不認識賴忠,也不關心一個身後的路人突然間他鄉遇故知……


    當然,也許是高明的聲音太大,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也有那麽兩三個人,貌似不經意的迴頭看了一眼,沒說話,沒表情,仿佛就是路人吵到了自己,自己看一眼,不滿也好,好奇也好,就下意識地看上一眼而已……


    不過,高明分明從有限的這兩三個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絲的審視和戒備。


    高明不由得心中一突突,猛然間想到了師父麾下一個獨立的部門,如果賴忠真的投身其中,那麽自己貿然叫了他的名字、聊天時候帶出來他的經曆,就有點不合適了。


    果然。


    再看賴忠,一張臉變得通紅,正尷尬得不知所措。


    好在,這個時候,周全和劉全也下馬圍了過來。


    “賴大哥!”


    “好久不見了,賴大哥!想煞小弟了!”


    賴忠隱晦地向高明扯出一絲苦笑,隨即哈哈大笑,一手一個,摟住了周全和劉安。


    “你們兩個臭小子!


    我聽說出營之後,連軍都沒參,直接就跑來給少爺當護衛!?


    真他麽精!


    當初在營裏的時候,一個個考試之前全愁眉苦臉的,怎麽沒有看出來你們倆這股機靈勁呢!”


    周全和劉安不由得哈哈大笑,和賴忠打鬧到了一起。


    三人都是幼孤營出身,謝三郎在給這幫小孩子提供食宿,並且找人教授他們各種學識之外,在生活上,都要求他們自力更生、互幫互助,賴忠因為是幼孤營之中年齡比較大的孩子,自然免不了照顧這些小一點的臭小子們,那真是把他們從小收拾到大,感情自然不一般,現在想見,自有一番親密和熱鬧。


    高明看著他們,也是嘿嘿直笑,等他們笑鬧過後,故意大聲說道:


    “既然來了長安,沒別的說的!


    迴家!


    今天晚上,好好喝點!”


    說完之後,也不上馬了,把韁繩甩給了劉安,上前一把摟住了賴忠,直接走向進奏院的大門。


    劉安和高明相視一笑,接過馬韁繩,又牽上自己的戰馬,同樣走向進奏院。


    不過,就是因為這麽一個動作的小小耽誤,終究讓他麽兩人落後了高明和賴忠兩步,給了高明和賴忠一個短暫的相處時間。


    高明滿臉笑容,抬眼很隱晦地看了一眼前麵的那些青壯,隻見他們依然散開了陣型,有人駐足在中曲門外指指點點,仿佛在商量著等晚上的時候過來好好玩玩,像極了第一次來長安,忍不住前來平康坊見識一番的外鄉人,也有人說說笑笑地轉身進了胡同,高明知道,那裏往右一轉,就是進奏院的一個隱晦的偏門……


    高明已經保持著臉上的笑容,卻刻意壓低了聲音,小聲問道:


    “你們什麽時候到長安來了?”


    高明問過之後,明顯能夠從手上感覺出賴忠周身一僵,隨即放鬆下來,先是一聲苦笑,然後才聽他說道:


    “這個,本不該說……


    不過您是少爺,想必這些事一會也能知道……


    罷了,反正也這樣了,我就……說了吧……


    我們是昨天到了長安,跟著糧船來的,不過是任務在身,卻有第一時間進城……


    今天首領發話,讓我們分散進入,在進奏院集結……”


    “昨天就到了?跟著漕船到的?”高明雙目中精光一閃,“灞水碼頭?”


    賴忠微微點頭,同樣小聲的迴應,“不錯,灞水碼頭!”


    高明默默點頭,不再言語,不多時,已然到了進奏院。


    進了角門之後,一個人,正笑吟吟地站在庭院之中,等著他們呢。


    謝小義!


    高明一見,眼神一變。


    果然是他!


    小義乃是謝家第一代部曲謝義的獨子,因為在第二代謝家部曲中年齡最大,就被早早地安排出來做事,在謝義跟著二爺謝璞洛陽為官的時候,他也跟著前往了洛陽。


    當初,開元二十二年,謝直赴洛趕考,那個時候的小義,比謝直還小,隻能在謝家洛陽宅子充當一名門房而已,後來,隨著謝直及第、選官,聲震洛陽城的時候,小義就被二爺謝璞派在謝直身邊幫他忙前忙後——這也怪謝三郎一路青雲直上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謝家老少都還沒來得及反應,等他們迴過神來,人家三郎謝直已然在洛陽城已然闖下了諾大的威名,都讓謝家老少沒來得及給謝直身邊派出合適的部曲,不過,當時的現實條件,這要是堂堂汜水謝三郎身邊連個跑腿的人,也不像話啊,就派了小義暫時支應著。


    不過,二爺謝璞這麽一安排,卻直接把小義給賣給謝三郎了。


    誰能想到人家謝直的上升勢頭不但沒有減緩,反而平步青雲得越來越厲害,到了最後,謝家老爺子派了謝勇充當謝直的部曲之後,竟然發現,一個人,不夠,這就有點尷尬了,總不能讓家族最優秀子弟身邊,連個貼心人都沒有吧?二爺謝璞一看,得了,小義,你就接著跟著三郎吧。


    也正是如此,小義正式追隨謝三郎,直到他出鎮揚州。


    到了揚州之後,小義眼看著謝三郎推行鹽法改革、組建緝私營、成立火器研究院、幼孤院……一係列舉措推動下來,暗自思量,正準備好好得拚搏一把,為三少爺排憂解難呢,結果,他就被謝直叫了過去……


    謝三郎給小義布置了一個任務,成立諜報司!


    說實話,高明對小義執掌的諜報司了解多。


    他隻知道,這個部門,完全獨立於鹽鐵使府、淮南使府、海疆防禦使府,單獨聽命於謝三郎一個人而已,經過多年的發展,形成了三個互不統屬的部門,情報處、研判處、行動隊。


    至於諜報司都幹什麽,怎麽幹,又有誰,全然不知道,隻知道諜報司如今是鹽鐵使府中的吞金巨獸,每一年都要消耗大量的資源,完全由小義一人執掌,其他的一概不知。


    事實上,別看高明是謝直的開山大弟子,能夠隨意出入謝直的公廨,在沒有入仕之前,在淮南節鎮方麵,想去緝私營就去緝私營,想去揚州艦隊就去揚州艦隊,隻要跟師父說一聲就行,其自由程度,甚至超過了謝直的親兒子。


    但是,在謝直麾下的所有部門之中,唯有諜報司,不許插手。


    不僅僅是他,就算是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許插手。


    想讓諜報司提供相關情報,好說,一句話的事兒……


    如果想了解情報司本身,就一個字,死!


    高明也知道,這是師父心中的最後一道防線,不許人插手其中,也正常,事實上,高明自己也有心,刻意得遠離了這幫神神秘秘的人,有需求就提,沒有的話,根本當諜報司不存在。


    隻不過,他沒有想到,在天寶十一載的正月二十七,在灞水碼頭大火的第二天,在長安城,看到了小義。


    “義哥。”


    高明笑得很是開心,剔除了諜報司司長這個職位之外,他對小義的到來,舉雙手歡迎。


    為啥?


    因為兩人的關係極好。


    高明九歲被帶到謝直的身邊,那個時候的謝三郎,還是開元朝最負盛名的年輕禦史,還在洛陽謝家老宅裏,跟二叔謝璞一家住在一起,高明自然也要住在洛陽。


    事實上,當時謝直雖然對自家的開山大弟子另眼相看,但是當時正是他要弄死安祿山的關鍵時刻,即便有心,也沒有時間陪伴高明。


    而高明初到謝宅,又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正是最為脆弱敏感的時候,自家師父又沒空,謝二胖子又不靠譜,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小義出現了。


    小義當時也不過比高明大個四五歲,說句不好聽的,也是個半大孩子,尤其還沒有執掌諜報司的時候,正是青春年少愛折愛鬧的時候,一見新來了個“小兄弟”,自然也要另眼相看啊。


    毋庸置疑,高明初至謝家的那段時間,正是小義這個“小大哥”天天帶著他玩玩鬧鬧,才度過了最初的那段敏感期,而且自那之後,兩人的關係也保持得極好,即便日後高明去了緝私營,小義開始執掌諜報司,兩人雖然不經常見麵,關係卻如同老酒一般,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好。


    今天,高明見到小義,不由得他不開心啊。


    “哈哈哈,少爺,你現在是國朝堂堂的監察禦史,可不能叫義哥了……”小義一見高明,也是高興,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打趣。


    高明哈哈一笑。


    “我師父還管勇爺爺叫勇叔呢,我叫你義哥,不是應該的嗎?


    要不然,我一改口,你跑到我師父那告我一狀……


    欺師滅祖的名頭,我可背不起來……”


    小義聽了,也是哈哈大笑,隨後走上前來,用力拍了拍高明的肩膀。


    “好,長大了,更威嚴了,還真有點三爺當初的意思……


    嗯,不錯,我還以為你當了監察禦史以後,就把習武的事兒給放下了,看樣子還在堅持?不錯,又結實了……


    好,真好,這次我來的時候,三爺還特意交代,如果你要是不堅持習武,還讓我打你屁股呢……哈哈哈……”


    高明被小義說得哭笑不得,二十多歲的人了,堂堂的國朝正八品上監察禦史,被打屁股?那是什麽畫麵?


    不過他也從小義的言語之中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親切,心中暖洋洋的……


    但是,昨天灞水碼頭上的那一聲巨響,就想一座大山一般壓在他的心頭,即便親人重逢的喜悅,也難以移動他分毫,到了最後,高明還是沒忍住,笑嗬嗬地,半真半假地問道:


    “義哥,你不坐鎮揚州,怎麽到長安來了?”


    一句話說出口,高明臉上雖然還帶著笑,一顆心已經提了起來,貌似不經意,卻暗中仔細留意著小義的一舉一動。


    小義聞言一愣,眼中精光一閃,隨即又哈哈一笑。


    “有任務,老規矩,你別問!”


    說完,樂嗬嗬地,又是用力一拍高明的肩膀。


    高明被小義的這種“坦誠”,弄得上下夠不著,竟然不知道如何往下說了,尤其小義隨後的一巴掌,明顯比剛才重了三分,讓他心中也是一凜。


    小義一巴掌把高明嘴邊的話拍了迴去之後,轉頭,看向了高明身邊一直沒說話的賴忠。


    就這麽一個轉頭的過程,臉上的笑容,如同霜雪見日光一般,迅速消融,到了他最後盯著賴忠的時候,竟然有一絲絲寒意在彌漫。


    賴忠臉上一苦,無奈叉手行禮,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第一次出來,就出紕漏?


    要不是看在少爺的份上,嘿嘿……


    算了,自己去找你家隊正領罰……”


    言語溫和,卻嚇得賴忠冷汗直流,聽了最後的處理結果,賴忠竟然長鬆一口氣,還有點感激。


    “多謝!”


    一叉手,轉身就走,竟然忘了和高明打招唿……


    這一切,都看在高明的眼裏,讓他對自己的這位“義哥”,又多了一層新的認識,怪不得如今淮南境內都有傳言——


    謝小義,乃是隱藏在黑暗之中的一尊“笑麵神”……


    笑歸笑,神座威嚴可不小!


    “哈哈哈,少爺,走吧,二爺等著咱們呢……”


    小義處理了賴忠之後,再轉迴頭,依舊是笑容滿麵,仿佛沒事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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