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一載,正月二十六,夤夜大風。


    高門大戶都關門閉戶,坐在家裏其樂融融共享天倫。


    長安城的普通百姓呢,也趕緊把窗戶門都關上,風太大了,怕把門窗吹開,弄點兒桌子凳子頂上,有錢的,點燃油燈聊會兒天兒、說會話,沒錢的,幹脆睡覺。


    粱十六也想這樣,但是不行啊……


    為什麽不行?


    因為他得幹活啊!


    他也是灞水幫的一個小頭目,專管灞水水麵上向普通商船收取過路費。


    這事兒吧,聽著挺橫,其實呢,也是個辛苦活。


    一來,你得盯住嘍啊!


    灞水貫通長安東西,從東邊兒來了一艘船,你一眼盯不住它,真就逆流而上,通過長安城了……都過去了,你還怎麽著啊?你還能走在岸邊追著人家要錢嗎?人家也不能給你啊,再說了,你也追不上不是……


    那怎麽辦?


    就得盯住了,尤其在灞水碼頭左近,不管來往的商船,是駐紮下來不走了,還是僅僅暫時停靠休整一二,都得趕緊上,要不然的話,不是耽誤收入嗎?


    正因為如此,就要求粱十六,得不錯眼珠地盯著水麵。


    二來,得長眼!


    不是每一艘商船,灞水幫都能上去攔著要錢的。


    船來了,看,得長眼!


    一看,漕船!敢攔嗎?粱十六要是敢攔,上午攔了,下午就得被京兆尹的衙役帶走!


    再看,誰家的?弘農楊氏!這個也不能攔,貴妃家的船,這指不定給貴妃送什麽東西呢!敢攔?上午攔了,都不用下午,上午金吾衛就得找你!


    就這活兒,幹得老糟心了,漕船不能攔,貴妃家的船不能攔,獨相李林甫家的船不能攔……都不用說他們了,難道京兆尹家裏的船,灞水幫就敢攔了嗎?


    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懼閻羅王,敢在胳膊上紋這兩句話的二愣子,剛剛被京兆尹大人砍了腦袋!


    敢攔?


    你試試!


    有的時候粱十六都在不斷慶幸,幸虧這些人出門在外,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特意在船頭懸掛了認旗,三角形,不大,中間是個圓圈,圓圈裏麵有個字,以此來彰顯自家的身份。


    漕,不用說了,漕船。


    楊,不用說了,弘農楊氏。


    李,不用說了……呃,不成,這個得看仔細一點,李姓雖然是大唐國姓,但是姓李的實在是太多了,並不是每一個姓李的,都是皇室宗親,也不是每一個姓李的,都能和政事堂的李相公扯上關係,這個得仔細看看,別讓他們蒙混過關了……


    說實話,粱十六之所以能在灞水幫裏麵管這事,就是因為他識字,雖說不多吧,卻也大概都認識,要不然的話,哪能讓他坐鎮?


    也正是因為如此,粱十六坐鎮灞水碼頭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盯著船隻之上的三角認旗。


    誒,又來了!


    三角認旗之上,就一個字,蜀!


    這是從劍南道來的啊,以“蜀”字為認旗的權貴,還真沒有……難道是蜀王?不對啊,這蜀王早就沒了……


    行了,明白了,這是劍南道的商會,以故稱為名……


    好!等的就是你!


    謔?


    還敢在灞水碼頭停船?


    兄弟們,給我上!


    兄弟們上是上了,但是注意一點啊,不是打砸搶,是收取“過路費”!


    你看,給多給少的,反正就是得給點,多了,就當今天掙著了,少了,你就當打發要飯了……


    嗯,拿錢吧!


    可是,問題就來了——就這麽要錢,能要著嗎?一不攔路二不設卡的,又沒有官府背書又沒有武力威脅的,人家跑商的,出門是為了求財,他們就那麽好的脾氣,你要,他們就能給你?


    答案是,能!


    為啥?


    主要是因為,這些商船,早被禍害得夠夠的了!


    事實上,不僅僅是灞水幫這樣的小幫派盤踞在灞水碼頭,其他沿途各地的水陸碼頭,也都有這種小幫小派盤踞。


    隻要是長期天南海北跑買賣的,但凡有點江湖經驗,在這種時候,都寧可扔出一把銅錢來,也不多,三五十的,就當打發要飯的了!


    為啥啊?


    主要是因為,這些小幫小派的,實在太能惡心人了!


    就說灞水幫的粱十六吧,截住了船,要錢,你不給,行嘞,人家也不折騰也不鬧,冷笑著轉身走開,各種下三路的招數可就都來了。


    什麽下船采買的食水,被下了瀉藥了……


    什麽下船買東西,一離開碼頭就被偷了……


    這些都不算是什麽,最膩歪人的,是往你船上扔東西!


    死蛇,嚇唬你船上的船工家眷……


    死雞,這個好像不嚇人哈,而且肥雞一隻扔到船上來,碰上膽子大的,收拾收拾就給吃了……你琢磨啥好事呢!?灞水幫這種幫派,也就比要飯的好點有限,他們真要是能弄著一隻肥雞,他們自己不吃,能給你扔船上來?仔細想想就明白了,雞是死了,但是怎麽死的,你知道不?萬一是害病死的,你還敢吃它?別說吃它了,就是一個沒留神,說不定能招惹一船人都害了病!


    當然了,死蛇也好,瘟雞也罷,不能說可遇不可求吧,反正也不可能天天常備,萬一趕上寸勁兒了,都沒有,怎麽辦?


    也好辦,還有最直白、成本最低廉的物件——大糞!


    呃……這個不多說了……


    反正吧,你一個商船,要是不給錢,人家小幫小派的,也不跟你當麵較勁,就給你不停地搗亂,一會扔上一個死蛇,一會甩上一包大糞的……你停船不是為了休息嗎,這麽一路折騰,你還休息個啥啊!?


    人家這套路,簡單直接有效——癩蛤蟆爬腳麵,不要人,惡心人!


    與其這樣,還真不如三十錢五十錢地甩出去,不為別的,就當給自己省點麻煩!


    當然了,也有那種脾氣倔的,嘿,我都讓你折騰成這樣了,我還給你錢!?我就不給!反正就今天一宿,明天天亮,我就楊帆起航,下迴的事情下迴再說,反正這一迴,我就要賭這口氣,我就一個錢都不給你!


    到了這種時候,小幫小派的,怎麽辦?


    別人家,咱不多說,單說灞水幫,粱十六,就該動用終極手段了!


    什麽終極手段?


    扔活物!


    具體而言,扔老鼠!


    耗子這玩意兒吧,傳播疾病不傳播疾病的,暫且不論,咱就說它,那嘴可是沒有一刻閑著的時候,除了出東西,有事沒事就滿世界磨牙。


    咱可別忘了,粱十六把耗子,可是扔到船上來了,一旦讓小老鼠鑽到底倉,一頓磕,那真是水滴石穿,早晚得把底板給磕透了!


    一艘船貴,還是三五十銅錢貴,心裏有個比較嗎?


    如果僅僅是磕船板,這還倒好了,就怕這耗子把貨物給咬了!


    一般情況下,這跑船的,運輸的都是特別值錢的物件,比如蜀錦啊雲錦啊,蘇杭的刺繡什麽的,一匹織品,少說也得七八貫銅錢吧?真要是讓耗子給咬了,哭都沒地方哭去!


    甭說別的了,隻要船上有耗子,必須第一時間處理!


    可是,怎麽處理,又成了問題!


    停船,卸貨,安排人尋找?


    且不說能不能找到,你敢把貨物卸在碼頭上,那些小幫小派的就敢給你偷了,今天卸貨,今天晚上就能給你偷幹淨了!


    找隻貓,抓?


    對不住,自從博陵侯出使西域之後,把靈貓帶迴中原,貓那東西,一直就是權貴人家的私寵,你一個普通商船,用得起嗎!?你要是真用得起,找點找京兆府找金吾衛,比找貓合適!


    下老鼠藥?


    那更不行了,老鼠吃了藥,死了,你知道他死在哪裏了?萬一死在貨倉怎麽辦?你也不知道,還交貨去呢,人家一看,謔,蜀錦,好東西,這一匹打開看看,結果剛剛一打開,掉出一隻死耗子來,人家買貨的能幹嗎?東西是好東西,就是……我怎麽聞著還有點味兒啊——能沒味嗎?卷著死耗子都不知道多少天了!


    為啥說往商船上扔老鼠,是終極殺招,就是因為,這招數,一般人,還真破解不了!


    話又說迴來了,早知道這樣的話,三十錢五十錢的,你給嗎?


    給!


    必須給!


    商船出門在外,為啥講究個和氣生財,就是因為這個,因為這麽點小錢,別給自己找麻煩!


    粱十六,就是依仗著這個,為灞水幫的老少爺們養家糊口呢!


    不過話又說迴來,粱十六自從幫著灞水幫開始收“過路費”之後,所作所為呢,也算是挺講究的,我要錢,你給了,挺痛快,好,咱們就是好朋友了,不但我不禍害你,在灞水碼頭,這就是咱們的地盤,我幫你盯著,也不能讓別的人禍害了你!


    久而久之,粱十六,反而在灞水碼頭闖出來一點名號來。


    不過呢,再有名號也沒用,一樣得幹活!


    人家夜裏可以迴家睡覺,他呢,不管陰天下雨刮大風,都得老老實實在灞水碼頭盯著,該幹啥就幹啥!


    昨天夜裏也是巧了,天都擦黑兒了,淨街鼓都響了,長安城的城門,眼看著就要關了,又來了這麽一艘船。


    粱十六一看,掛了一麵認旗,中間一個蜀字,哦,還是那家劍南道的商戶,嗯,老朋友了哈……


    老梁當時正吃飯呢,一看是蜀地商船,又直接停在了碼頭,就沒著急,先吃飯吧,一會再過去,另外啊,咱也躲躲這大風,不都說狂風怕日落嗎,等天黑了,風小點,再去。


    結果,天越來越黑,他們越等風越大,老梁一想,得了,該收錢收錢吧,收了錢以後,在碼頭上找個屋子,喝點小酒……


    就這麽著,粱十六帶了倆人,一個叫愣子,一個叫珠子,都是灞水幫的幫眾,頂著大風,就到了蜀地商船的左近,要收錢,也不多,三十錢。


    結果,人家不給!


    也不是不給,而是沒錢給。


    東家不在!


    一個蜀地商船的夥計,提著一個燈籠就出來了,一個勁兒得解釋,“我們這不是剛到長安嗎,東家還說等等灞水幫的諸位好漢呢,結果,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趕上風又大,眼看著城門就要關了,我家東家沒辦法,隻得先進城了,說給灞水幫諸位好漢的銅錢,保證一錢都不少,不但不少,辛苦諸位好漢這一趟,還另有茶錢奉上,隻不過呢,得等明天早晨,等我們東家迴來,再給。”


    粱十六一聽就不幹了,那哪行去?我還想多收你們幾個錢買壺酒喝呢,這大冷的天……“這麽著,你們東家不在,沒事,你們船上不是有三個看船的夥計嗎,你們湊湊……明天也別折騰你們東家了,讓他直接把錢給你就行了……”


    小夥計哪敢應這事?“這位好漢,您別難為我們幾個,我們就是聽喝幹活的,別說沒有夥計給東家墊錢的道理,就算是有的話,我們三個,也湊不出來了……”


    粱十六一聽,不幹了,“磨嘰什麽!?給你們臉了是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怎麽想的,還說什麽明天早晨,你們明天早晨要是楊帆起航了,我上哪找你們去!?還你們東家想明天給錢,他要是真想給錢,就應該把銅錢留給你們,讓你們直接給我,現在說什麽不在,不就是想跑嗎!?”


    小夥計臉一苦,“您這是真誤會了,說著,從船艙裏麵又拿出來一麵認旗,上麵一個“刑”字,我們這迴是往東市邢家商行送貨的,到了灞水碼頭,算是到地方了,怎麽還能跑啊?明天就卸貨了,我們跑哪去!?”


    老梁還是不信,他雖然認識邢家商行的認旗,但是蜀地商船竟然沒有懸掛,就由不得他不小心,“行,明天給錢是吧?成,不難為你,但是,你得給點抵押,船上什麽貨?拿出來點,明天讓你們東家,到灞水碼頭找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小夥計肯定不幹啊,他們留在船上,不就是看貨的嗎,結果一宿過去,貨少了,不管什麽原因,東家迴來非得發瘋不可,“您這是真難為我們了,這貨肯定是不能給您!再說了,我們這次,往邢記商行運送的是蜀地的毛竹,這玩意也不值錢啊,就算給您兩捆,他也不值三十文不是?”


    粱十六一聽,更不信了,毛竹!?鬧呢!?那破玩意不滿世界都是?別地方不說,長安左近的終南山,裏麵要多少有多少,還值當的從蜀地購買!?


    他這一不信,可就翻臉了。


    “愣子,珠子,甭跟他廢話,上船!


    看看他們是什麽貨,帶走點!


    明天讓他們東家找咱換去!”


    兩名灞水幫的幫眾,真聽話,直接就上船了,就要拿貨。


    看船的夥計自然不幹啊,還有兩個,也從船艙裏麵出來了,攔著不讓進。


    雙方就在甲板上鬧騰起來了……


    也不知道是什麽迴事,小夥計手上的燈籠,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把邢記商行的認旗給點著了!


    別忘了,大風!


    三角認旗,一燒起來,在大風的吹拂之下,直接就脫離了旗杆,直接飛到上遊的一隻船上。


    大家都沒太當迴事,還想借著折騰呢……


    結果……


    “轟!”


    天坍地陷一般,一聲爆響!


    左近幾艘船隻,竟然炸裂,破碎的船板,帶著煙火,遍布了整個灞水水麵!


    至於粱十六,仿佛被人一拳正中麵門,竟然直接飛了起來,足足一丈多遠,落地之後,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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