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李老三也不傻,當了這麽多年的天子,對個基本的“話術”還能沒有了解嗎?


    你就看看張九齡今天說的這些東西。


    朝有諍臣,國有明君。


    這是先給謝三郎明確了一個“諍臣”的名頭,然後用這句話給李老三打預防針呢,就差指著鼻子告訴李老三,你要是處置謝直,你就不是明君,你要是不處置他,你就是明君!而且這事兒不光是我知道,全洛陽甚至全天下的老百姓,都這麽想。


    完了還怕李老三生氣之餘一意孤行,還特意把李世民和魏征這對君臣拎出來說了一番。


    尤其是哪隻“鳥”,這是重點。


    張九齡明確說了,人家太宗皇帝還喜歡那隻“鳥”呢,你呢?


    安祿山你見都沒見過一迴,就從另外一名幽州偏將史思明的嘴裏聽說了他的事跡,你就能喜歡?那不是無稽之談嘛!


    既然你對安祿山都談不到喜歡不喜歡,何必為了這隻從幽州飛過來的“鳥”,而處置謝直?


    你不是要全麵向太宗皇帝李世民學習嗎?看看人家怎麽做的,不但沒有處置魏征,反而說了“以人為鏡”為魏征揚名,這個你得學學吧?也不用你為謝直揚名了,反正你就別處置他就行了……


    正所謂,說話說理兒,聽話聽音兒。


    張九齡這話裏話外,明麵上的,隱晦著的,反正都是為了謝三郎求情。


    這也就是張九齡提到了李老三的先祖太宗皇帝李世民,才讓他沉浸在對先祖的追憶之中,一時不慎,別張九齡灌輸了“放過謝三郎”的暗示,等到他真正的清醒過來,立馬聽出來大唐首相在為謝三郎求情。


    甚至在某個瞬間,李老三都想明白了,怪不得張九齡也不喊也不嚷,就這麽一路從金鑾殿追到這裏,追得他滿頭大汗、如此狼狽,他就是誠心的,就是要讓自己的“風度翩然”,在今天,在李老三麵前蕩然無存!


    為啥?


    這不就是給李老三寬心煩呢嗎?你在金鑾殿上被謝直懟了,挺慘的哈……你看我,為了追你,弄得我一腦門子熱汗,是不是也挺慘的?既然都慘,咱們就算同病相憐了吧?行了,別生氣了,說正事吧——朝有諍臣,國有明君,所以,放過謝三郎吧……


    這套路,絕對是扛扛的,連一直以來保持的“風度翩然”,都不要了,怪不得李老三都得問上一句:


    “也難為你為了謝直開脫,竟然能想出這麽多手段啊……”


    張九齡嘿嘿一笑,他宦海浮沉多年,又擔任大唐首相多年,幾乎每一天都能見到李老三,要說起來對他的了解,絕對深入,他也沒有指望著這些簡單的套路,能夠把李老三糊弄得團團轉,心中明白李老三這位開元天子絕對聰明,就算一時半會想不明白,卻也終究能夠反應過來,與其讓他很晚反應過來,感覺到自己被套路了,還不如讓他當場反應過來。


    開元天子這種聰明勁,果然沒有讓張九齡失望,你看,這不就反應過來了……


    張九齡嘿嘿一笑,正視李老三的雙眼,一點也沒有套路被識破的尷尬,倒是有一種釋然,一種開懷,滿臉喜色地開口。


    “謝三郎已經同意為我大唐主持鹽法改革了……”


    “什麽?真的!?”


    李老三一聽也高興了,之所以這麽“放縱”謝三郎,一來是謝直為人做事比較穩當,不管做啥都緊貼這大唐律法,還真讓人抓不到他的痛腳,二來,還不是因為鹽法改革這件事情勾搭的!?


    鹽法改革,都不用多說,一聽就知道能賺不少錢!


    為啥這麽肯定!?


    因為大唐立國百年一來,就沒有鹽政管理!純粹放養,一文錢都沒有從“鹽”上掙過!現在要把“鹽”也納入到大唐財政收入之中,不掙錢都不可能啊!


    說實話,李老三一聽說謝直提出了鹽法改革,剛開始聽說的時候,就激動了,恨不得當天就推動鹽法的改革。


    但是,就硬生生地被張九齡攔住了,理由特別強大——推動鹽法改革,不能影響民生!


    不影響就不影響,剛才不是說了嗎?本來就一文錢都沒掙過,隻要能掙,不管多少,都是白來的……


    然後李老三一邊讓內侍統計了一下內庫,另一邊又讓戶部統計了一下國庫,兩項疊加,出來個數字……


    然後就尷尬了……


    這個數字太大了,要是全部用“鹽”來找補,一擔鹽至少加價百文……


    這特娘誰還敢說不影響民生!?


    咋辦!?


    張九齡給出了辦法。


    找謝直!


    這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鹽法改革是他的首倡,並且有一篇策論,完整的表達了理論基礎,說明人家有一套完整的理論體係在支撐著……


    不找他找誰!?


    結果,就是這麽無奈,人家要求食鹽定價不能超過三十文,要不然,不接活兒!


    這可給李老三愁壞了,有心用天子威嚴去鎮壓,卻又是被張九齡攔著下來,好說歹說,拖了下來,按照張九齡的說法,朝廷這邊做準備,然後謝直那邊他再想辦法,終歸要讓謝三郎心甘情願地為大唐推動鹽法改革,要不然的話,沒有主觀能動性的謝三郎,給你來個消極怠工,你是一點招兒都沒有……


    無奈之下,李老三隻能暫且按捺住了心頭的火熱,又對謝三郎多有“放縱”,說到底,還不是希望有朝一日,張九齡真能說動了謝三郎,讓他甘心情願地開始為朝廷,為他這個天子去掙錢去?


    如今聽了張九齡說謝三郎終於吐口答應了,李老三能不高興嗎?盼著這一天都盼了多長時間了?


    “真的嗎?他怎麽說的?”李老三興奮之下,連謝直在金鑾殿上懟他的“仇”都忘了。


    張九齡一笑,把謝三郎提出來的條件原原本本一說,這倒是讓李老三意外了。


    “僅僅請你這個大唐首相秉公而斷,不要刻意推翻三堂會審的結果,他就答應了為大唐主持鹽法改革?”


    李老三怎麽聽著心裏這麽沒底啊……盼星星盼月亮才盼來了這麽一天,還以為人家謝直要提出多少難以達成的條件呢,結果,就要求“朝廷和他這個天子秉公而斷”而已……幸福來得太突然,讓李老三有點不真實啊……


    他突然眼神一凝。


    三堂會審的結果已經出來了,幽州偏將安祿山,判斬!


    如果沒有其他力量的擾動,這應該就是最後的結果了……


    謝三郎寧可答應主持鹽法,也要杜絕“其他力量的擾動”,就是為了……弄死安祿山!?


    難道……?


    “這幽州偏將安祿山……和他謝直有私怨?”


    這個必須得問清楚了,李老三就算殷切盼望謝直去給他掙錢,也不能以朝堂司法公正為代價,去和謝三郎交換,如果是私怨,那還真不行!


    張九齡搖了搖頭。


    “應該沒有……


    陛下您也知道,謝直的父祖都是河南府人士,他本身也是從汜水縣長大,起碼沒有記錄他到過幽州……


    而幽州偏將安祿山,本是雜胡出身,長大之後就在幽州邊塞做通譯,後來入了幽州節度使張守珪的法眼,才進入幽州邊軍效力……


    他們兩人這成長軌跡,簡直風馬牛不相及,要說他二人有私怨,臣是不信的……”


    李老三聽了,不由得緩緩點頭。


    隻聽張九齡繼續說道:


    “據我所知,在三堂會審的時候,在大理寺二堂,謝三郎主審,問得安祿山啞口無言,最後惱羞成怒,曾經質問謝三郎,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何要置他於死地……


    由此,可以作證,他們兩人,在三堂會審之前,至少在安祿山前來洛陽之前,別說私怨,就是見都沒有見過一迴。


    據此,臣分析,謝三郎請斬安祿山,非是私情,乃是公心!”


    張九齡這麽說,就由不得李老三不信了,從謝直那邊分析,他不認識安祿山,就連安祿山自己的親口說兩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再說人家謝三郎殺安祿山,是出於私心,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就算硬強著這麽一說,也沒人信啊……


    不過,李老三還是有點疑問。


    “那這事兒也不對啊……


    當初咱們推動鹽法改革的時候,一心想要謝直來主持,他死活就是不幹……


    現在因為一個安祿山……僅僅要求你我秉公而斷,就能答應為朝廷推行鹽法……


    我還是覺得這裏麵有什麽不對?


    到底是什麽,讓謝三郎改變了主意呢?”


    麵對李老三的問題,張九齡早有準備。


    “陛下,關於這個疑問,臣下也曾有過,而且思索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一個確實的答案,不過呢,倒是有了一個猜測……”


    “什麽猜測?”李老三連忙追問。


    張九齡略略停頓之後,才把自己的猜測說出口:


    “我想,是不是謝三郎也知道,無論如何,他也擺脫不了為朝廷主持鹽法改革的差事,所以才故意借安祿山的這個三堂會審為由頭,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


    李老三聽了,嗯,這個角度倒是很新穎哈,具體說說……


    隻聽得張九齡說道:


    “陛下請想,謝三郎堅持不為朝廷主持鹽法改革,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將鹽價控製在三十文左右,如果朝廷不答應的話,他寧可不出手。


    但是這個三十文實在是太低了,實在不足以改善朝廷如今的財政狀況,這才沒有辦法答應謝直的這個條件……


    具體的內容,就不多說了。


    我想,謝三郎堅持鹽價三十文,說到底,還是考慮到了我大唐百姓的生計,不願用高昂的鹽價增加百信的生活負擔,這也是公心吧……


    這是事情就這麽卡在了這裏,咱們雖然著急,不過也在推動鹽法改革的各項準備工作……


    我估計,謝三郎恐怕也害怕了吧?


    等當朝廷各項準備工作完成,那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到了那個時候,依舊不能滿足謝直的條件的話,怎麽辦?


    堂堂朝廷,還能讓他一個人拿住!?


    就算沒有他謝三郎,也要指派其他官員負責鹽法的改革了!


    到了那個時候,謝三郎除了撈出來一個‘首倡’的名頭之外,可再無好處可言,甚至一旦在推動鹽法改革的過程中,但凡有一二不如意之事,說不定就要把惡名甩到他的頭上!


    我估計,他謝三郎正是怕出現這樣的情況,才故意找了安祿山的這個由頭,好給自己,也給朝廷雙方一個台階下……”


    李老三聽了張九齡這麽一分析,不由得連連點頭。


    有理!


    是這麽迴事!


    沒有張屠戶,還能吃帶毛豬不成!?


    你謝三郎當然是鹽法改革的最好人選,但是你死活不幹,我能有啥辦法!?隻能另外選人去做!


    反正從“鹽”上來錢都是白來的,多點最好,少點……其實也沒有啥大影響!就算不能完全解決朝廷的財政問題,起碼也能夠做到緩解啊……


    要是這麽說的話,你謝三郎,好像就沒有那麽重要了吧……


    你要是還抱著那個架子不鬆手,那就對不起,咱們一拍兩散,各玩各的吧!


    張九齡分析的不錯,估計謝三郎也是怕出現了這種情況,這才隨便找了個由頭,給自己一個台階下,說到底,他還是想替朝廷主持鹽法改革的!


    想明白這一切,李老三不由得啞然失笑。


    嘿,要不是讓張九齡給分析了一番,還真差點讓謝三郎給套路了……我這還一直擔心他和安祿山有私仇,要公報私仇呢……結果,安祿山就是倒黴催的,正好碰到人家謝三郎的槍口上……


    行嘞,都明白了!


    李老三到了這個時候,心中不快已然消散的七七八八了,不過他是有點不放心,最後多問了一句。


    “那個安祿山,果然當斬!?”


    張九齡點頭。


    “當斬!”


    李老三又追問。


    “他和謝三郎之間,果然沒有私仇?”


    張九齡再次點頭,“現在來看,沒有!”


    李老三終於也不再多說什麽了。


    “既然如此,就按照三堂會審的結果處理吧……”


    張九齡趕緊領旨,隨後又多問了一句。


    “那謝三郎今天金鑾殿上頂撞陛下之事……”


    李老三本想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隨後轉念一想,不行,多少得給謝直一個教訓,要不然的話,其他朝廷官員都有樣學樣的,以後這常參朝會還開不開了!?我還天天挨懟去啊?哪誰受得了!?


    一念至此,開元天子甩出來這麽一句話。


    “死罪饒過,活罪不免!


    著汜水謝三郎,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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