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信郡王趙誠銳是今上的異母弟弟,是個不擔朝職的富貴閑王。為著昏迷不醒的長子,他已三日兩夜未曾合眼,此刻雙目布滿血絲,焦躁又憔悴,哪有心思留意旁的。


    孫廣解釋:「宵禁將啟,不便出外另尋他人。查遍府中,實在隻表小姐一個純陽生辰的姑娘……」


    趙誠銳揉揉眉心,舉目看向瘦小的徐靜書。「為救你表哥,也是沒旁的法子才如此。需取你三滴血,再勞煩你在他跟前守一夜,不會傷你性命。隻要你表哥能醒轉,姑父姑母今後絕不虧待你。你可願意?」


    沙啞疲憊的嗓音裏滿是誠摯懇求。


    貴為郡王,又是長輩,這姿態著實算放很低了。


    徐靜書怯怯垂著臉不敢直視,隻輕輕點頭:「願意。」


    遊方女術士說,欲使趙澈醒轉,除了要徐靜書三滴「純陽血」化入符水給他喝下,還需借助她的「純陽氣」。


    女術士將寢房內的侍者全數遣出,點了清香符紙在裏頭淨了一遭,便出來與長信郡王夫婦一道等在外頭,隻讓徐靜書單獨入內。


    徐靜書小心翼翼捧著那碗化了三滴血的符水,繞過屏風慢慢走向內間床榻。


    那裏躺著位長身少年,雙目緊閉,麵無血色。昏迷三日兩夜水米不進,他的唇瓣呈虛弱淡粉,幹燥發皺,翹著點白色的皮。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個好看到不像話的矜貴公子。


    徐靜書將符水放在床頭小櫃上,站在床畔垂眸打量這位初次見麵的表哥,心中沒來由地篤定:他的眼睛必也極漂亮。


    出神片刻,她捏著小拳頭揉揉酸澀的眼眶,告密似地軟糯低喃:「符水是騙人的。」五歲那年,她眼睜睜看著爹喝下符水,隔天就沒了。


    「純陽生辰也是假的,」她和那女術士沒兩樣,都是騙子,「就這一迴,往後我一定做個誠實正直的好人。」


    「我不會一直賴在你家。等長高些,能尋到差事糊口就走,」她想了想,小聲補充,「將來做工掙錢了,我每月送一半工錢迴來。」


    「我在你家也不吃白食,能幫忙做許多事。我雖力氣小,不能挑水劈柴,但我會洗衣做飯,會照顧小孩子,會做好吃的糕點。我脾氣也好,往後你若不高興,我哄著你讓著你。我還很聰明……」


    她頓了頓,望著床榻上氣息微弱的少年,兀自點頭強調:「是真的,我爹說的。」


    昏迷中的少年聽不見也看不著,自無任何迴應。


    「我不知是不是當真可以救你,但我必須試試,不然就沒處去了,」徐靜書鄭重對床榻上鞠了一躬,「總之,求你一定要醒,拜托了。」


    單方麵談好條件後,她以舌尖潤著自己幹澀的唇,四下逡巡一番,最終將目光落在枕畔。


    枕下露出匕首外鞘的尾端一截,鎏金雕花嵌著紅色寶石,在長燭燈火下爍著幽光。


    徐靜書艱難咽下喉頭哽阻,慢慢朝那匕首探出手去,指尖不住輕顫。


    雖說徐靜書年紀小、沒多大見識,但有父親的前車之鑒,她是打心底不信方術、巫醫能救人性命的。


    既方術、巫醫不能信,那碗懸浮著紙灰碎屑的符水就更不能信。


    她緊攥著從趙澈枕下摸來的匕首,端著符水躡手躡腳走到窗畔花幾前,將符水全數倒進花盆,這才走到圓桌旁,揭開桌上的瓷壺蓋子。


    裏頭是半壺早已涼透的白開水。


    她放下心,去外間角落的紅泥小爐上倒了滾燙開水,將空碗涮幹淨。


    再迴來時,她忐忑地又瞧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年,最終咬牙在圓桌旁坐下,慢慢卷起衣袖,神情悲壯。


    進京投親的路上遭遇頗多波折,她從老家帶出來的小行李早不知落到何處了。到長信郡王府那日沒有換洗衣衫,徐蟬便命人去郡王府二姑娘那裏拿了幾套舊衣裙給她先將就著。


    據說那位二姑娘比她小半歲,可人家的衣衫在她身上足足大了兩圈,衣袖又空又長,將她的手遮得隻能瞧見五個指尖。


    徐靜書扁扁嘴,將過於寬大的衣袖卷至手肘,露出幹瘦細腕上沁血的傷布。


    她閉眼深吸一口氣,摒除腦中雜念,將傷布一圈圈解開,吹吹已崩裂的舊傷,仿佛這樣能止疼。


    將瓷壺中倒出的那碗涼開水喝去小半,沁涼白水猛地入喉,直落胃袋,驚得她一個激靈,腦中霎時清明。


    ——要涼水承接,這樣才不會很快凝固。


    ——照之前的實例,若從右腕取血,致死的幾率小些。


    ——對,沿著這裏劃開,刀口切莫偏了。待血湧出後數到十,迅速紮緊傷口上方脈跳處。


    她握緊匕首,極力迴想那些人取她活血時的畫麵與言詞,照著記憶中的痛楚紋路,一絲不差地劃拉開去。


    不怕的。她很聰明,不會記錯。


    七月廿四寅時,日夜交替之際,整個鎬京都在昏昏殘夢中將醒未醒。


    隨著寢房門慢慢打開,廊下候了一夜的長信郡王夫婦倏地從椅子上站起。


    一旁的侍從們也繃直腰背,全都屏息凝神緊望著徐靜書。


    清冷晨風拂過衣擺,愈發顯得她身軀瘦小孱弱。


    慘白的小臉上隱隱透點青,雙眼發直,恍兮惚兮,半晌找不著落點。


    這副模樣叫人看不懂事情端倪,徐蟬被驚得兩腿發軟,在侍女的攙扶下顫顫迎上去。


    「靜書,你表哥……」


    聽到徐蟬的聲音,徐靜書勉強攏住渙散的目光,抬頭怔怔衝她揚了唇:「他疼,在哼哼。」


    據太醫官們的診斷,趙澈墜馬觸地時傷及頭部造成昏迷,連日來是五感盡失的。若已能哼哼喊疼,就是說——


    他醒了!


    之後含光院又發生了什麽,徐靜書全不知情。


    她在念荷的攙扶下迴到客廂,恍恍惚惚嘀咕了句「我先睡會兒」,便兀自和衣而臥,軟綿綿蜷進被中。


    仿佛周身精力全被抽幹,整個人像具忘了填塞中空的皮偶。


    睡一覺就會好。以往每次有病有傷,都是睡一覺就好的,她不怕。


    徐家祖上在淮南是小有名聲的書香之家,但徐靜書生不逢時,沒趕上家裏風光的年月,實在不是個身嬌體貴的命。


    她父母成婚不久,異族鐵蹄就侵門踏戶。前朝亡國,短短數月之內,江左三州呈流血漂櫓、十室九空的慘狀。僥幸活下來的年輕夫婦倉皇逃到江右,狼狽輾轉數年,終於迴到徐家先祖最初的來處——欽州堂庭山間的破落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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