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話想同殿下說。”謝詔認真地瞧著他,在湖底密室,被水淹沒的那一刻,他最後悔的就是沒有將心中所想告訴那個人。那個叫他輾轉反側,坐立不安,獨守殘燈思而不解的人,他的心上人。


    “這些話,早前就該同殿下說的,隻是我從前瞧不明白,耽擱到今日。”


    鬱如臨大敵,仿佛再次陷入了湖水的包圍。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今時今日會是這般的境況。


    “謝小將軍,本王覺得你這大病初醒,神智還有些恍惚。有什麽事,不妨再仔細思量思量,等日後……”


    “人生苦短,何妨一試,”謝詔截了他的話,“殿下曾說過的。”


    不知是何時,神采奕奕的少年郎放肆地道:“喂,謝景安,人生苦短,何妨一試?”


    “……本王說過嘛?”鬱左手攥著右手,聲音都有些發抖。


    “殿下現在還願意試一試嗎?”


    “……”這話若是在上輩子,鬱指定就撲上去朝著謝詔狠狠地啃兩口,然後敲鑼打鼓昭告天下,給豫王府上下都掛上紅綢。


    可時過境遷,如今的鬱聽到這話實在是一個頭兩個大。


    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了什麽,叫謝詔轉了性子。


    “那什麽,謝小將軍,本王……本王年紀大了,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你好好將養著吧,咱們改日再敘,改日再敘啊。”鬱便說便往後退,仗著謝詔傷重,躺在榻上起不來,一瘸一拐地跑了。


    謝詔:“……”


    候在不遠處的小德瞧著鬱滿臉慌張地逃出了房,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跑上前將人扶住。


    “殿下,怎麽這般著急?”


    “小德你去知會許大人一聲,咱們要抓緊將案子結了,盡快迴尹都複命。叫他這兩日將案卷整理好,送到本王房中。”


    “是,可殿下你這傷還沒好呢,人都抓住了,咱們不急在這一時啊。”


    “急的,”鬱歎了口氣,“本王急。”


    “殿下……咱們一時半會兒,可能還迴不去。”小德扶著他迴房,邊走邊道,“方才沒來得及同殿下說,楊府派人送來了帖子,是大管家親自上門的。請殿下傷好後去府上吃頓便飯,瞧瞧老太君。”


    奉州的楊家,是鬱母妃的娘家。楊老太君是鬱的外祖,也是大家出身,嫁到楊家後誕下一子一女,兒子自小聰慧,二十便入了仕。也就是鬱的親舅舅,隻是十多年前便辭官迴鄉了。鬱的母親,楊家的嫡長女,容德兼修,被選入宮中,生下鬱後晉了妃位。隻可惜紅顏薄命,沒過幾年就因病逝世了。


    早年間母妃還在世時,外祖曾入尹都探望,雖不多,隻見過幾迴。但鬱記得很清楚,印象中外祖是個和藹可親,精神矍鑠的老人家,很愛笑,每迴都會偷偷地給他塞糖吃。


    後來老太君年紀大了,身子骨不如從前硬朗,不宜舟車勞頓。鬱也不好老往奉州跑,逢年過節隻得送些拜禮,修幾封書信。這麽算來,已是有三年未見了。


    此番來奉州,行色匆匆,忙著查案子,不得空閑。楊家那邊知道鬱來了奉州查案,也不敢打攪,隻私下道明若是豫王殿下有吩咐,定當竭力。如今案子破了一大半,賊人也抓住了,迴尹都前是該去拜訪一番。


    “嗯,本王知道了,迴稟楊府,本王近幾日得空便去。”鬱想了想又道:“本王這幾日忙著結案,若不是商談案情,一概不見人。”


    小德應了聲,又沒心沒肺地問了句:“那謝小將軍呢?”


    主仆十餘載,豫王殿下頭一迴有了先把這廝發賣了的想法。


    小德在那淩厲的目光中埋下了頭,“殿下,小的就是,問一句。”


    “謝小將軍若是來尋,你一概說本王公務繁忙,無暇相見。”


    謝詔那一番話的功力著實有些大,鬱隻要一想起便免不了膽顫心驚。每日不是躲在房中處理案卷,就是去大牢盯著他們審訊。閑暇時還幫許大人處理了些不要緊的公務,順便去新修的兩個堤壩巡視了一番。總之避免了與謝詔碰麵的一切可能。


    而謝小將軍那邊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麽,才休養了兩日,謝詔就不顧大夫的勸阻,一瘸一拐地來敲豫王殿下的門,氣得年過半百的老大夫直跺腳。結果自然是撲了空,不成想這謝小將軍毅力驚人,每日換著時候來堵人,一天兩遍,大有同鬱耗到底的架勢。


    “小將軍,殿下他,已經歇息了。你還是迴去歇息吧,莫要再傷了腿。”小德很是為難地道。


    謝詔起色還不大好,聽了這話眉眼間似有感傷,可眼神卻是堅毅如舊,隱隱透著倔強。“我隻想見殿下一麵,說幾句話便好,不耽誤多久。”


    小德無奈,往身後的門裏瞧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對謝詔道:“小將軍,殿下是不會見你的,你還是……不要再來了。”


    謝詔沉默片刻,淡淡地開口:“小桃紅今年已然十八了,管事的同我說過好幾迴,府中有小廝想求她為妻……”


    “別,別,小將軍。”小德聽見小桃紅便急了。


    這小桃紅原是謝詔娘親陪嫁丫鬟的女兒,娘親去世後便一直留在謝詔院裏伺候。他顧念嬤嬤的照顧,平日裏對小桃紅也是親厚。這幾年姑娘大了,嬤嬤曾有意讓她給謝詔做通房,但謝詔拒絕了,說是要給她尋門好親事。


    原本謝詔是想尋個手下品性端正的將士,叫兩方相看一番,若是都瞧上了眼,那嫁妝便由他來出。誰成想,這些年鬱三天兩頭地送禮,小德也就時常來謝府。這一來二去竟然同小桃紅看對了眼,有一迴被謝詔瞧見了,隨口問了幾句,小桃紅便羞著臉交代了。


    從前謝詔倒是不在意,隻要身家清白,小桃紅能尋到喜歡的便是最好,還想著改日尋個媒婆去探探口風,將婚事定了。不過現在,謝小將軍覺著,小桃紅這親事一時半會兒定不得。


    第37章 省親


    兵者,詭道也。


    謝小將軍這七寸拿捏得準,小德在鬱和小桃紅間左右搖擺了一番,不多時風流倜儻的豫王殿下輸給了嬌俏可人的小婢女。


    小德狠了狠心,湊上前,小聲地同謝詔說了一句什麽。謝小將軍眸光一動,微微頷首,大約是心中有了考量。


    “告訴殿下,腳上的傷還痊愈就莫要整日往外跑了。若是不想見我,明日起我不來便是了。他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叫躲在門後的人偷聽得清楚,語氣裏帶了幾分隱忍的委屈,叫人聽了良心難安。


    “……”


    “啊,好,小將軍請迴吧。”


    等謝詔走了小德才鬆了口氣,推門迴到房中,把蹲在牆角的鬱扶上床。


    “殿下,你這般也不是辦法啊,若是有什麽話,不妨說開了。省得謝小將軍整日裏來迴跑,葉大夫這幾日氣得胡須都白了。”


    鬱脫了鞋襪,抱腿坐在榻上,腦袋擱在膝頭,很是惆悵的樣子,“若是能說開也就不用躲了。”


    末了又忍不住嘀咕,“脾氣倔得像頭驢,腿是他自個兒的,這麽來迴地折騰到時候殘了廢了,倒成了本王的過錯。”


    “殿下也不必憂心,小將軍不是說了嘛,明日便不來了。”


    鬱歎氣,“但願吧。”


    “明日的拜禮都準備好了吧?特意給舅舅挑的徽墨還有給老太君的老參,都要包好。”


    “嗯,殿下放心一早就備好了,就等明日去楊府……”


    鬱見他欲言又止,有些狐疑地問道:“怎麽了,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是不是你背著本王偷吃小廚房的點心了?”


    “沒有沒有,殿下你忌著口呢,小的哪敢偷吃啊。殿下快歇息吧,時候不早了。”


    鬱打了個嗬欠,鑽進了被窩,小德細心地掖好被角,吹了燈。


    春雨綿綿,如同江南小巷間明媚溫婉的女子,斜風細雨,吹得人很是舒心。


    鬱趕著早啟程去了楊府,還特意收拾了一番,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他穿了件靛青的春衣,是奉州時興的款式,像是山麓剛抽了芽的嫩筍,瞧上去文秀俊俏,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哪個書香人家的小郎君。


    “殿下,到了。”小德在外頭輕喚了一聲,鬱並未聽出他的焦灼,隻淡淡應了聲,掀起了簾子。


    可目光所及,卻是另一駕馬車,大搖大擺地停在了楊府門口,擋住了他的去路。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敢攔豫王殿下迴母家探親的車駕,實是有些猖狂。正當鬱以為,這是他舅舅的哪位客人時,對麵馬車上下來一人。


    他的腿腳顯然還有些不利索,需要人攙扶著下車,沒了平日裏翻身上馬的氣勢。接著,那人便朝他走來。


    “殿下,一道走吧。”


    “……”鬱的腿僵了,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謝小將軍怎麽會在此處啊?”這話問得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旁邊的小德心虛地埋下了頭。


    謝詔平和道:“楊府二公子的舊友是我麾下的先鋒,臨行前特意托我來楊府拜謁。”


    我信你個鬼。


    鬱沒想到這般不入流的托詞他都能編出來。


    “小將軍還真是……重情重義,連麾下將士的舊友都要不遠萬裏親自來探望。”


    謝詔麵色如常,絲毫沒有羞一羞的意思,“殿下謬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殿下想必是來省親,可否替我引薦一二。”


    “謝小將軍這般厲害,還需本王引薦嗎?”


    “殿下。”遠處有人喚了一聲,匆匆地上前來,朝鬱行了禮,“見過殿下,未曾臨門遠迎,是草民失禮了。”


    “舅舅見外了,是本王想念著老太君便早早得過來了,原也是怕叨擾舅舅。”鬱下車扶人,他這位大舅容貌倒是沒怎麽變,隻是鬢角添了些霜色。


    楊嚴素日裏板正的臉帶了和緩了許多,畢竟是胞妹唯一的孩兒,他唯一的侄兒。這麽多年沒見,時常會想起。


    韶光轉瞬即逝,當初的少年郎褪去了稚氣,變得愈發穩妥。


    他又看向鬱身邊的謝詔,“不知這位是?”


    鬱沒法子,隻得介紹道:“這位是謝家三公子,謝小將軍。”


    楊嚴了然,卻有些意外,他在奉州也有些耳聞,謝家小將軍與豫王殿下……頗有些不和。本以為此次一道本案已是生了齟齬,沒想到鬱今日會帶著他來省親。


    “早聞謝小將軍美名,芝蘭玉樹,懷瑾握瑜,幸會。”


    廝抬廝敬,謝詔謙恭地迴了禮,“先生過譽了,晚輩麾下一親信與大公子乃是至交,在尹都時便托晚輩登府問候,今日便想著同殿下一道前來。還望先生不要怪罪晚輩失禮。”


    “哪裏,哪裏,老夫在尹都時也曾與謝老將軍共事,仰其高風亮節,鐵血赤膽。如今小將軍肯登門吃頓便飯,是老夫之幸啊。”


    楊嚴年輕是便是個剛直不阿,不吐不茹的言官,後來膩煩了官場的明爭暗鬥辭官迴鄉,辦了幾座書院學堂。收了不少的門生,像謝詔這樣的謙謙君子,皎皎明珠,最是得他歡心不過了。言語間也就多了幾分熱切。


    “外頭有雨,殿下和小將軍先進府說話吧,老太君今晨起得早,正念著要見殿下。”


    “本王也很是想念外祖,勞舅舅帶路了。”


    幾人就這麽進了楊府大門,鬱走在後頭,前麵他的親舅舅正熱切地關懷著謝詔的腿傷。


    “殿下,舅公老爺好像更喜歡謝小將軍呢。”小德發自真心地小聲感慨了一句,換來了鬱一記眼刀。


    “是啊,也不知是哪個吃裏爬外小王八羔子泄露了風聲,叫他有機會摸到此出來。”


    小德在自家殿下憤然悲戚的目光下,訕訕道:“殿下……小的也是被逼的,小的也沒想到謝小將軍會跟來啊。”


    被出賣的鬱急火攻心,“哼”了一聲,頭也不迴地走了。


    “殿下,殿下你等等小的,別生氣啊……”


    還沒跨入大堂,鬱就怔了一怔,真是好一副繁花錦簇的模樣。他也曾聽過楊氏一族人丁興旺,卻沒想到會如此熱鬧。


    女眷們依次排開,圍了半個大堂,年輕的幾個或端莊秀麗,或嬌俏靈透,三三兩兩的低聲說著私房話,笑靨如春。略有些眼熟,應該是幾位表兄弟的妻室,其餘的都是臉生,許是再遠些的族親。年長的幾個婦人重鬱隻認得舅母。男丁一律站在外側,隻有三表弟到了。縱是如此,也烏泱泱地擠了一堆人,在鬱進來前,全都眾星捧月似的簇著堂上正重坐著的老人,鬱的外祖楊老太君。


    等楊嚴領著鬱和謝詔進了堂,眾人的目光霎時落到他們身上。


    “母親,豫王殿下到了。”楊嚴朝著老母恭敬道。


    方才還在樂嗬嗬聽笑話的老太君聞言轉過頭來,盯著鬱仔細地瞧,似有片刻惶惑,而後像是認出了他,急著招手。


    “孫兒拜見老太君。”鬱行了跪拜的大禮,身後的謝詔也跟著行了禮。


    “是兒啊,兒,快,快讓祖母瞧瞧你。”


    鬱上前,叫祖母握住了手,上上下下瞧了個遍。老太君眼中滿是慈愛欣然,拉著鬱念叨:“一眨眼便長這麽大了。瞧瞧,都瞧瞧,多俊俏啊,像你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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