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確實做了個惡夢,夢裏有謝詔還有鬱暄。那個殺千刀的小畜生說要把他的耳朵割下來,結果謝詔真的就拿著匕首朝他走來。他情急,卻喊不出話來,猛然便驚醒了。一睜眼,就看到那張讓他畏懼的臉。


    車廂不大,謝詔個頭高,隻能蹲下來詢問他,貼得有些近。見鬱醒了,心生愧疚。昨夜確實是他過分了,依照禮製,鬱是君,他是臣。怎麽也沒有趕他出屋的道理,雖然謝詔本就沒有驅趕他的意思。


    “殿下可還好麽?”鬱的臉色不大對勁。


    “啊?”他剛醒,腦袋暈乎,嗓子疼得說不出話。腰也酸得很,大概是昨晚摔著了,身上寒津津的,總之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殿下,殿下你怎麽在這啊。”小德也尋了過來,看到鬱虛弱的樣子著急地躥上車。“殿下,你額頭好燙,定然是害病了。”


    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很燙。大概是昨晚凍著了。


    謝詔想背他迴房,被小德攔住了,“用不著你假好心。”他說著就要去搶鬱的手,沒搶過。


    鬱趴在謝詔背上昏昏欲睡,他現在沒力氣計較這家夥趕他出房的仇。睜眼皮都覺著累。


    隨行的禦醫給問了診,說是普通風寒但要休養幾日,又取了些備用的藥材交給小德吩咐他每日熬煮。


    謝詔站在床邊,一聲不吭看著麵頰酡紅的鬱。他本意並非如此。


    這個人平日裏吊兒郎當,牙尖嘴利的,此時生了病卻隻能軟弱無力地躺著,顯出幾分瘦弱來。瞧著很是可憐。


    第14章 桑露


    病來如山倒,鬱燒了整整一夜,難受得要命。好不容易退了燒,又犯起咳嗽來。去奉州的行程甚遠,不能再耽誤下去,可鬱的身子也禁不起折騰。權衡之下,太子留下了一些人馬在此照看,其餘人等繼續趕路。


    謝詔是主動請纓留下來護衛豫王的,照理說他更應該隨行太子,但一想到鬱虛弱地躺在榻上的樣子,他心頭就漾起一陣說不出的感覺。


    房中不時傳來咳嗽聲。鬱揪著被子,隻覺喉間發癢,喘不上氣來,咳得睡不著覺。他聽見推門聲,想來是小德。便張了張口,聲音微弱地道:“……水。”


    很快放涼的茶水遞到了他嘴邊,鬱睜眼,見是謝詔,立刻拉下臉來。拿了水灌下,喘了一會兒才道:“謝小將軍怎麽還沒走,是怕本王好得太快嗎?”


    謝詔不理會他的挑釁,隻是接過空杯,問他:“還要嗎?”


    鬱以為自己燒糊塗了,這話是從謝詔嘴裏說出來的麽?他眯起眼,用昏沉的腦袋思量了一會兒,猜到了原因。


    “你不會是擔心本王迴去向皇兄告狀吧?嗬,本王可沒那個閑工夫,謝小將軍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端茶送水實在不像是你的作為。”


    謝詔不語,似是默認。鬱心火更甚,咳了兩聲,不客氣地指著門:“謝小將軍可以出去了,本王要靜養。”


    他翻過身,背對著人,渾身都寫滿了拒絕。


    謝詔頓了頓,又給他倒了杯水放在榻邊,就出去了。


    到了夜裏,鬱咳嗽得睡不著覺。隻能靠在小德身上,有氣無力地撫著胸口。


    “殿下,大夫說近來風沙大,能這咳嗽才更厲害了些。再灌兩副湯藥就能好些了,再忍忍啊,忍忍就好了。”


    “咳咳咳……咳咳,再忍,本王還沒到奉州呢,就咳咳咳……咳咳,咳死了。”


    “有沒有什麽東西,能……咳咳,緩緩。”


    小德也心疼,卻隻能替他撫背順氣幹著急,“劉大夫說用些桑葉露,或許能止一止,得去藥鋪買。但從此處去最近的城鎮,來迴的話騎馬也要大半日。現下夜已深了,隻能趕著明日天亮去。您要是實在難受,就,就掐小的吧。”


    鬱推開他伸過來的手,“本王掐你……能頂個什麽用。”


    他又灌了兩口水,稍稍平靜了些,想到害自己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胸口又是一股濁氣。“那家夥呢,在做什麽?”


    “啊,謝小將軍大概是未時出的門,到現在還未迴來。也不曾吩咐說去做什麽了。怕打擾殿下歇息便沒有上報。”


    鬱“哼”了一聲,想著謝詔定然是去追前頭的大隊了。冷血無情的家夥,剛撕破了臉,就趕著跑路了。


    過了醜時,睡意壓過了咳嗽,鬱迷迷糊糊入了夢。小德早就撐不住了,趴在桌上打起了鼾。


    屋外一陣寒風卷過,從窗欞的縫隙中吹入,榻上的人被凍得蜷縮起身子。不過很快,窗子就被關得嚴嚴實實。


    謝詔迴頭見人睡得安穩,稍稍鬆了口氣,走到了榻邊。鬱睡得並不安穩,輕咳了兩聲,皺著眉,賭氣似的揪著被子不放。他莫名就想到了舅公家的族弟,今年才三歲,有一迴害了風寒,也是這麽捏著被子不撒手,睡著了還可憐兮兮地喊娘親。


    謝詔從懷中掏出瓷瓶,與他寒津津的外衣不同,體溫將瓶子烘得暖暖的。


    他趕到城中時,天已經黑了,走了三家藥鋪都是大門緊閉,敲了許久的門也沒有人答應。無奈之下,謝詔翻了牆,後院的人聽見動靜以為是遭了賊,被嚇得夠嗆。聽到他是要買治咳嗽的桑露,藥鋪老板先是吃驚,看他神色惶急而後了然地安慰他:“小郎君這是給媳婦兒抓藥吧,從前也有個愣頭小子半夜來敲門,說是內人咳嗽不止,著急忙慌地跑來抓藥。不過小郎君你這性情忒急了些,莫慌莫慌啊,我這鋪子裏的桑露是城中最好的。尋常咳嗽用上一瓶,準就好了。”


    謝詔來不及爭辯,多付了些銀錢,匆匆地上了馬。


    在寒夜中奔波了許久,現下卻犯了愁。他本想叫醒小德,讓他給自己的主子喂藥。可這樣一來必然會驚動鬱。


    於是乎,思忖再三,謝詔蹲下身,輕輕抬起了鬱的腦袋,把瓶中的桑露一點點灌入他的嘴巴。一麵喂,一麵擦。


    鬱可能是真的累了,這般折騰也不醒來。喝了桑露,喉間舒服了不少,便抓住了那隻給他喂藥的手,嘟嘟囔囔道:“還要。”


    他白淨臉上帶著病態的緋紅,睫毛細長,再加上微微皺起的眉心,就像是受了什麽委屈,抓著人撒嬌。


    “……”謝詔手背上碰上溫軟的肌膚,怔了怔,迅速抽迴了手起身。


    他這是在做什麽?


    這是驕橫風流,浪蕩成性的豫王。這六年來,他一直盼望著能躲掉這個人不是麽?


    謝詔垂眸,眼中情緒不定。


    第二日,鬱一早醒來驚奇地發現喉嚨好似不那麽難受了,咳嗽也好了許多。甚至於力氣也恢複了不少。


    一低頭,榻邊放著一隻白色的小瓷瓶。


    明明昨晚還沒有的,難道是小德放的?


    鬱打開瓷瓶嗅了嗅,好像是......桑露?但隻剩了半瓶。想著小德的話,便一口氣將剩下的桑露都吞了。


    苦澀和甘甜交織在一起,清清涼涼地滑過喉間,果真舒服不少。


    正好小德端著臉盆進來,見他醒了,眼前一亮,“殿下,可好些了?”


    鬱點頭,“不是說來迴要大半日麽,怎麽這麽早就買迴來了?”


    小德看到他手中的瓶子,竟是訝異,一臉未曾見過的樣子,“殿下這東西是從何處得來?”


    鬱茫然,“不是你放的?”


    小德搖頭,“去取藥的人方才上馬呢。”


    “……”鬱捏緊了瓶子,腦袋裏冒出一個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設想。


    桑露的確管用,又過了一日鬱的咳嗽便全然好了。他也不敢耽擱,吩咐下麵的人即刻啟程。


    第15章 花魁


    鬱一出門就看到謝詔正扯著韁繩在給馬梳鬃毛。


    “謝小將軍。”


    謝詔其實早就瞥見他了,這時當作未看見,徐徐轉過身,“豫王殿下有何吩咐。”


    “本王還當你昨日便走了呢。”他閑聊似的輕笑著,卻是盯著謝詔的眼睛瞧,企圖從那波瀾不驚的眼神中窺見一點兒破綻。


    桑露一事,於情於理謝詔都是最不可能的那個,可除了他實在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這叫鬱很困惑。他不明白,謝詔這麽做意欲何為,總不會是良心發現吧。


    “奉命保護殿下是卑職之責,不敢擅離職守。”


    “這樣啊,”鬱搖了搖頭,“那謝小將軍可不太盡職啊。昨日本王才發現有人半夜潛入過本王的臥房,神不知鬼不覺的,還留了些東西。現在醒來都害怕呢,不知道謝小將軍可有察覺?”


    謝詔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拍拍馬兒的頸,“卑職未曾發現有賊人闖入,許是殿下在夢中糊塗了,不記得有仆從進來侍候過。”


    “是麽,那本王可得好好獎賞這個奴仆,他留下的東西對本王的咳疾很是管用。隻是不曉得為什麽,此人要半夜摸進本王的臥房,不留隻言片語,事後也未現身領賞。”


    一陣寒風吹來,謝詔沒有迴他的話,沉默片刻,轉身對上了他的眼睛:“殿下上車吧,該起程了。”


    耽擱了幾日,想追上鬱他們已然不大可能,鬱索性怎麽舒服怎麽來。偶爾逛個集市,喝個酒,賞賞山水景色,謝詔也不說什麽,很是乖順。


    琢磨了幾日,鬱把謝小將軍這種悖於常理的行為看作是心生愧疚,因為拖慢了隊伍的行程而愧疚難當。嗯,便是如此了。謝詔這個人從來是鐵麵無私的,一心為公,此番他害病,徒生意外,自然不安。又或者想著要他快些好起來,別耽誤了辦案。不管怎麽說,都不是為了他鬱子衿。這麽一想,鬱感覺那瓶桑露喝著也沒那麽膈應了。


    又過了半月,一行人換乘水路,行舟百裏,終於入了奉州地界。


    “殿下,咱們已經入了城門了。隻是離那官衙還有些遠,得再趕上一日。”


    鬱挑了簾子往外望去,這奉州地界大,水路貫通,商貿往來繁榮,又臨著海,搭船不用一月就能抵達北齊境內,也有不少外商來往此地。滿大街都是人,相比尹都皇城腳下,規戒森嚴,此處要熱鬧許多。勾欄瓦舍裏都擠滿了看客,雜耍的、說書的、看命的……各自吆喝。簷角兒上還掛著元宵留下的花燈,朱紅將整條街點綴得滿是煙火生氣。


    “時候不早了,今日尋個客棧落腳吧,既到了奉州便不急在這一時。咱們下去瞧瞧,體會些奉州的風情民俗,興許還能找到些查案的線索呢。”


    “是,殿下。”小德很是欣喜地叫車夫停下,下車替鬱掀開簾子。


    鬱剛鑽出半個身子,就被謝詔的目光包裹住了。


    “今日不趕路了,本王想隨處走走順便探訪下民情,謝小將軍應該不會不同意吧?”他笑得燦然,謝詔偏過頭,輕輕頷首。


    “那便好,謝小將軍這幾日也是舟車勞頓,迴去歇著吧。”


    謝詔扯了扯韁繩,馬兒就橫在了鬱身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鬱眯起眼,似是在質問。


    謝詔翻身下馬,同屬下囑咐了幾句然後走到了鬱身邊,一臉正經地道:“此處魚龍混雜,殿下還是小心些為妙,卑職願隨行。”


    “哦,那還真是辛苦小將軍了。”


    愛跟就跟吧。


    三人沿著街閑逛,一路買了不少的小食,都買的雙份。鬱一份,小德一份。滿足了口腹之欲的鬱很快就被前方的喧鬧聲吸引了。


    不遠處矗立著一座掛滿絲絛的小樓,說是小樓又像是座高台,隻有一層,離地麵足有七八丈高。依水而建,不與其他樓房毗鄰,赫然獨立。下麵烏泱泱的擠滿了人,大多是男子,都爭先恐後地往前站,齊刷刷昂著腦袋往上瞧。


    “好像很是有趣呢,過去瞧瞧?”鬱問是這麽問的,腳卻先一步跨了出去。


    “殿下,殿下小心些,別被擠著……”


    謝詔輕喟,跟了上去。


    鬱以手掩額,擋住了光,這才看清那牌匾上書的三字楣香樓。


    聽起來像是個秦樓楚館的名字。


    他挑了旁邊那個看起來機靈一些的男人搭訕,“這位兄台,可否問一句此處是在做什麽?”


    那男人見是位玉麵小郎君,又笑盈盈的很是親切,便熱情道:“公子是外地人吧,咱們奉州可沒有不知道這媚香樓的。”


    “哦?”


    “奉州每年都會選出一名花魁,那得需是國色天香、技藝超群的美人,多少司坊的妓子、娼女爭破了腦袋上前,最後留下的便是奉州第一美人。上至王孫公子,下至鄉紳富豪,都趨之若鶩。這樓啊就是供花魁娘子居住的,每年二月初九就會舉行一場花賽,那花魁會在樓上拋繡球,不管是誰隻要搶到了就能成為媚香樓的入幕之賓。”說到最後,男人臉上流露出猥瑣之氣,越說越興奮。


    鬱微笑傾聽著,不時與他說兩句,全然沒有注意到背後的目光。


    俄頃,那樓上有了動靜,鬱還沒問到今年的花魁是誰呢,那男人就跟著大流一窩蜂用上前。如蟻附膻,人群沸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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