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目清冷,語氣帶著早有預料的平靜。


    聽真臉色倏變。


    半晌,他轉首看來,語氣沉道:“你在之前便已經察覺異樣?”


    莫清嵐隻淡淡一笑。


    視線落在他們身後,與白木方丈在一起安置陣眼的林晟下身上,莫清嵐開口,“師祖護犢之情深切,禪宗亦並非無名之宗,若非對著幕後之事知曉幾分,師祖怎麽會放心將晟下放在我身邊。有些事情,在很早便有端倪。”


    聽真道:“既然察覺,那你為何還放任不管,你信我等?”


    他的話落,莫清嵐眉宇清疏看來。


    那一瞬間聽真視線一頓,隻看著莫清嵐沒有多餘情緒的眼眸。他從日月山現世之前便已入佛道,當年佛裔還在時,他就是人間佛修,長年靜修,自有沉澱,可這數百年的修行,聽真卻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瞳孔。


    對一切不甚在意,看空所有,卻偏偏猶存幾分對世間無生期待、無生憎惡的平柔。


    這樣一雙眼,不該出現在一個未及百歲、從未經過生死之人的身上。


    為何?


    “聽真大師在佛裔消失之前就已入佛道,可曾聽聞,佛入蓮。”


    佛入蓮。


    三字落下,聽真的神色微動,收迴視線。


    莫清嵐道:“人生於世,總有各種圖謀,師祖既然提及,清嵐便想問一句。”他的聲音清淺,“不論什麽,師祖之前在暗中背著世人所為,可會擾亂人間萬物?”


    聽真陷入沉默。許久,他眼眸闔起,輕歎道:“不會。我所為一切,隻求一人安寧。”


    也在此時,在他們身後的林晟下小步跑來,繁衣猶如疊花散開,到了他們麵前才停下,聲音緊張:“師祖,清嵐。最後一個陣眼也設好了,我們什麽時候開始?”


    莫清嵐隨著他的聲音看去,林晟下看到莫清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愣了愣,在他的注視下不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小聲道:“清嵐,我臉上有什麽嗎?”


    莫清嵐看著人,唇角彎曲,微微搖首,“沒有。”


    “既然好了,”聽真道:“那就開始吧。”


    龐大的‘現形陣’驅動,佛鈴在八處陣眼在靈力湧入後開始急劇響起,由點到麵,地麵很快被梵文一點一點鋪滿。


    在九淩宗殘存四溢的怨氣被悄無聲息吞噬,隨著時間過去,聽真靈力不支,莫清嵐便伸手,正欲輸入靈力,而在此時衣物之下的東西忽然竄動,眨眼間從袖口探出。是一截紅紗。紅紗纏著莫清嵐的手腕,卷向他的指尖,極為濃鬱的靈力就先一步從中出現,湧入陣眼。


    莫清嵐一頓,終未阻止。


    一陣又一陣的鈴響,金紋將九淩宗最終包圍。在‘現形陣’生效的半刻後,那密閉的陣中在一處忽然出現一道破口,聽真的眼瞼倏動,眼睛睜開。


    “找到了。”


    …


    聲勢浩大的‘現形陣’突然出現在地麵,自然引起了不少弟子注意。靜心樓也在不久後由行伶傳來訊息,堯許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什麽,麵容出現幾些肅冷,目光看向外界,抬腳往外走去。


    風雨欲來。


    在九淩宗除去殉祟峰之外,切實存在一處怨氣極為濃鬱的地方。其處於臨道峰的後崖,崎嶇無比的山側,乃是人為所造,將後崖飛鳥橫絕的地方掏出了一塊空洞。


    莫清嵐旋身落在洞口,指落於門口的石門右三寸,倏然用力,塵埃頓起,石門大開,洞中的一切便盡顯於眼前。


    在石門打開的一瞬間,外界堆積的塵土飛揚。塵埃尚未散去,其中濃鬱的怨氣仿佛找到宣泄的出口般,立即從洞中爭先恐後撲湧,白木反應極快,袈裟一擺,厲目怒喝,一道音波便從他口中唿了出去,那些怨氣就被阻擋彈迴洞穴。


    被又困於這一處天地的怨氣沒有神智的到處亂闖,濃鬱之處甚至凝為肉眼可見的黑灰,依附於石壁,一陣又一怔刺耳的聲音也隨之從洞中響起,


    “我恨!我恨!憑什麽,憑什麽?!”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聽真在洞口設下一道金剛結界,凝眉看來,林晟下臉上露出驚異,在混亂中一時喃喃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濃鬱的怨氣。”


    怨氣,乃是人心所化,本為無形之物。


    濃鬱的怨氣足以改變人的行為舉止,常年不化的怨氣甚至會滋生心魔,逐漸將凡人本體的靈魂取而代之。可如今天下太平,苦難不多,凡人心中的怨氣並不濃鬱,略加鎮壓即可散去,不光是莫清嵐,即使是禪宗素來受人間皇家敬仰,為天下拔除怨氣、超度怨鬼,也沒有見過這種濃鬱到已然化為實質的怨念。


    聽真的臉上變得沉肅無比,曲指從袖中取出靜心咒卷宗打開,靜心咒靡靡之音從耳畔響起,那些怨氣帶來的怨念才被鎮壓消去,隻餘有洞中陰惻惻、冷風四溢的黑灰。


    林晟下不覺摸了摸胳膊上起得雞皮疙瘩,“這隻是在門口,這些怨氣就這麽濃了!”


    聽真道:“這樣濃鬱的怨氣,留著隻會釀出更大的禍端。”他看向莫清嵐,莫清嵐目光落在洞內,並未猶豫,抬腳走進。


    他已入洞,禪宗本就以天下怨氣為己任,自然也不會退縮。四人一行,林晟下修為最低,縮在第三位,前後分別是聽真和白木,才稍微放下心來,吊著心走進去了。


    怨氣濃鬱的洞邸,其中十分具有人息,有榻有椅,雖然是崖邊向裏鑿開的穴,卻有無數可以打入光線的天洞。


    洞穴之內的占地麵積並不大,一人之用,他們很快便巡遊一圈,等到再次站迴洞口,聽真啟唇:“產生這些怨氣的東西不在這裏,隻是殘餘。”


    林晟下不由鬆了口氣。他目光掃看四處,聲音幹道:“師祖,什麽東西,能夠產出這麽多怨氣?我看這些怨氣,倒不像是尋常所見那些凡人極具有攻擊性的東西。它們數量雖然多,但戾氣不重,就像……”屋中沾塵、貓獸落毛。


    這些怨氣不是身在困頓險境中人族由恨念而生,也不像過去莫清嵐靈台上的那股對己之怨,反而像是天生之物。


    難道是有東西天生就會產出怨氣?


    聽真的聲音微頓,看著林晟下,喉間輕歎。


    而在此時,‘哢’一聲清脆的聲音忽然在空氣中響起,三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過去,便見是莫清嵐伸手握在石桌中央透明的琉璃蠱上。隨著他手上的動作,那琉璃蠱微微轉動,也與此同時,照射在洞穴中的光影倏然變化,折射於洞壁,出現一道人影。


    堯許。


    他的麵色如今微急,四處掃看。從他身旁經過的九淩宗弟子也個個神色莫名,腳步繁雜。


    林晟下看得眼睛都瞪大了,愕然道:“難道仙聖前輩,就是清嵐你們說的那個幕後黑手?!”


    莫清嵐並未答話,手上繼續轉動。


    堯許的身影消失,隨後變成了玄武大堂。每次莫清嵐轉動一次,那在洞中折射的畫麵就會變幻一次,在九淩宗各處,邊邊角角、無處不及。


    聽真道:“不是以前的景象,是根據如今地麵折射過來的現實映像。”


    莫清嵐將琉璃蠱轉迴盡頭,琉璃蠱又響動一聲,隨後反射的東西都消失不見,又變迴了那些打入光線的天洞。他抬眸看去,在那些天洞的位置上停留,許久,啟唇道:“是井。”


    “井?”


    “臨道峰是整個九淩宗的主峰,在臨道峰下連綿的山脈無窮,這些天洞的位置,與整個九淩宗各峰安置的水井都可以一一對應。”


    通過光影折射,這個洞穴,在臨道峰的地下,同時也在各峰中最為低窪之地。以水井為引,得窺宗中上下的全貌。


    “你的意思是,是有人通過這個東西、這個地方,一直監視著你們九淩宗?”白木總算是聽明白了。他汗毛乍起,瞪大了眼珠子,聲音宏厚,麵露愕然:“誰會做這種事情?誰又有能耐……你們九淩宗究竟在搞什麽?!”


    莫清嵐將琉璃蠱鬆開,目光挪移,視線落在洞中石壁上那些懸掛的護腕玄弓,唇色微白,眉宇緊皺。


    聽真道:“看來你已經有了眉目。”


    莫清嵐看去,那雙波瀾不經的雙眸依舊,隻平靜道:“多謝師祖一路提點。這幕後之人的身份極為特殊,也無怪師祖難以告知。”


    聽真道:“你借我之力在宗中大肆使用‘現形術’已經打草驚蛇。此後準備如何?”


    莫清嵐一頓,看向林晟下,聽真眉首抬起,視線掃過白木。白木接收到他的意思,很快便拽著林晟下暫先離開了。等人走後,莫清嵐設下一道隔音結界,才開口道:“師祖對這幕後之事本就了解一二,又願意對我伸以援手,真相大明是遲早之事。不知師祖可願告知清嵐,晟下的身份究竟是什麽,他為何會出現在日月山佛神塚中,師祖……又為何要幫我們?”


    聽真看著他,踱步走到一旁,沉默之後終於開口:“你是小輩,這些事情我本該與你師父說,但你師父行事向來我行我素,我隻怕說了,反而不利禪宗行事。”


    “師祖但說無妨。”


    聽真笑了,“原本這些也不該與你坦明,可不知為何,我一直在想你不久前說過的一句話,人生於世,總有各種圖謀,若不加害於天地,又何妨。”


    他的目光看來。莫清嵐眉宇清疏,偏首恭聽。


    聽真道:“那佛神舍利,是我讓晟下去拿的。”


    “我的確知曉佛入蓮,也知道那位佛首不久之後就要利用佛術來到現世,但幕後之人並不知道我清楚這些。禪宗與佛裔本就同源,若非利用禪宗神器,無法打開佛神塚,他隻能找我,便以佛裔真傳為引,我發覺了他的意圖,於是將計就計。”


    莫清嵐明白什麽,抬眸看去。


    當時在日月山,他們趕到佛神塚的時候,佛神塚門已開,所以並未發覺佛神神器被用過的痕跡。


    令儒風一行人目的為了舍利,與林晟下並不衝突,他們本該是一方勢力,而師尊卻告知他那舍利並未用於幫助佛入蓮,反而是幫他將佛入蓮剿滅,其中自有矛盾之處,如此說來,便可明晰。


    莫清嵐道:“可晟下修為淺薄,雖然修習佛術……”


    “依舊很差勁,是嗎?”聽真聲音仿佛無奈。


    莫清嵐不可置否。並非他有意貶低,晟下被接迴禪宗時已經在人間成年,早已錯過了最佳的修行時間,這十七年來,禪宗夜以繼日的為他提供靈丹妙藥用以突破,可效果甚微。至於佛術,佛術本就深奧,十七年的時間,可以讓晟下熟練掌握靜心咒這等基礎術法的用法,卻還不足以能讓他可以使用在佛神塚中出現的‘斷鴻蒙’此等禪宗奧義。


    聽真笑意清苦,聲音低道:“他體內的法相,並非單純一股力量,其中還沉睡著一道意識。”


    莫清嵐眼眸一動,“意識?”


    聽真凝看著莫清嵐,“你還小,想來不懂,看著自己從小養大的孩子,一步一步走向他既定命運的感覺。那道意識你師父認得,你該不知,他……”


    “是佛聖?”


    莫清嵐話落,聽真的視線凝滯。他看著莫清嵐,並未說是,也並未說不是,停頓片刻,便繼續開口,隻是聲音微啞道,“清嵐,你年紀尚輕。師祖與你說這些,實則無用,你師父他也沒有經曆喪徒之痛,也無法體會。可是這天下紛紛,除你之外,我竟無人可說……勿怪多舌。”


    莫清嵐的指尖蜷起,擦過衣物之下溫軟的紅綢,那紅紗亦察覺,蜷了蜷,不明源起,而意欲安撫。


    林晟下,是繁狄畫。


    更明確的說,他是繁狄畫的轉世。


    聽真所言的意思在莫清嵐腦海中百轉千迴,他將如今發生的所有事情與繁狄畫勾連,卻終像哪一片空缺般,無法推出全貌。


    話止於此,聽真也不再多言其他,最終坦明:“人間傳言無錯,佛神法相本就是佛神轉世的象征。晟下還有他的前世,都是佛神轉世後的一道人身。”


    他的最後一句話落,腦海中混亂的一切忽然出現一個敞口,莫清嵐麵色變化,倏然抬眸。


    “這也是,為什麽我會幫你的原因。”


    佛神早隕於佛入蓮反叛之時,又重新誕生於日月山出世的第二年,為禪宗聽真之徒,繁狄畫。繁狄畫為塑造祟世身隕,轉而輪迴,又為人間殷實之子,林家晟下,時二十五歲,再入禪宗。


    聽真壓下心口翻湧欲出的情緒:“為師者,不得不為徒謀。因自己的族裔之禍,他本就是負罪而生,前世他剔肉失明,最後力竭而亡,而轉世的現在……”


    懵懂至此,雖不知何往。可佛教輪迴,本就受製因果無情,遲早有一天,他也會像上一世那般覺醒過去的記憶。


    “清嵐。”聽真看來,聲音很低,“師祖所為一切,無關蒼生,隻想,改了他的命。”


    ……


    第98章


    記憶中超脫於世俗的古僧臉上出現難以言明的悲憐, 高大的身軀竟一瞬顯得佝僂無比。莫清嵐看去,將欲開口,卻也就在此時,外界忽然鈴響, 異象突生!


    聽真察覺異常, 立刻往外走去。在外麵的林晟下二人也匆忙躲避, 一瞬間飛沙走石,天邊陰沉不見光日, 在‘現形陣’八處設下的鈴鐺也在同時期倏然崩裂。


    靡靡響著的靜心咒開始忽停忽起,最終幾息之間驟然變化, 轉而變成了極為古怪的腔調。


    隨著聲音變化, 原本平靜下來的怨氣又開始聚集,怨毒詛咒的聲音響起, 竟是比此前還要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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