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過。”


    這兩個字落下,命長蘇的喉嚨倏然幹啞。


    許久,他碧眸暗淡,嘶啞道:“那現在,可還後悔?”


    周遭的一切卻陷入安靜。


    後廳林晟下似乎察覺異樣,收拾東西推桌起身的聲音響起,腳步越發變近,而莫清嵐卻並不迴答,一雙眼眸情緒不明的看著人。直到推門聲響起,命長蘇好似焦急,卻又無可奈何,將人鬆開。


    窗外的風忽起。


    身後緊閉的門被打開,林晟下從後廳出來,看到在窗邊站著的莫清嵐,怔了怔,好奇道:“清嵐,隻有你一人?在吹風?”


    莫清嵐沒有迴首,隻問道:“你寫好了?”


    已經外麵秋意生冷,那裹著霜刮進來的風讓林晟下都覺得有些不適,凝了凝眉,他道:“且早著呢。外麵那麽冷,雖說修士不容易生病,但畢竟咱們不是神仙,還是少吹冷風吧。”


    莫清嵐又站了一會兒,目光掃過外界的漆黑,才將窗門關上,走迴桌幾旁。


    林晟下抄書抄到大腦發直,如今正盯著莫清嵐丟在桌上的朱筆發呆。他思維慢吞吞轉過來,“我從來沒見你這般……”


    而說著抬頭,看到眼前人的樣子,他又愣住了。


    作為九淩宗的聖君,莫清嵐在同齡人之中出類拔萃,比起其他少主、少尊之類,清嵐寡言沉穩、一身如月清雅絕倫的氣質,廣受修真界諸位長輩青睞,極少極少有不妥帖的時候。而如今眼前的人,那向來清冷的眉眼泛幾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紅,晟下所有想說的話都戛然而止,眼中露出驚異之色。


    莫清嵐看著他神色變化,開口:“怎麽了?”


    林晟下心中空念幾句非禮勿視非禮勿視,移開視線,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歡。


    估計是被外麵的冷風吹紅的。


    佛子大人心中下了定論。


    他寫累了,便起了閑心坐到一旁,百般無賴的擇了一隻筆在紙上塗抹,不覺歎了口氣。莫清嵐看著人,開口問道:“可是在九淩宗待得不適?”


    林晟下道:“不適倒沒有,不過還是有些苦惱。”


    “苦惱?”


    “自然,”林晟下抬頭瞧了他一眼,笑道:“你別看我沒心沒肺,多少生而為人,還是有些心事的。”


    “願聞其詳。”


    “其實也沒什麽事,就是此前你與我說過的那些,你說如果我真的……”林晟下話語微頓,“我真的是壞人怎麽辦?”


    莫清嵐與他對視,林晟下自知問不出什麽迴答,自顧自笑了笑,而莫清嵐卻與他道:“你覺得你是什麽樣?”


    林晟下移開視線,舔唇道:“好人吧……我覺得是。”


    氣氛安靜下來。


    前世也在這個時間,原本對於法相生疏的林晟下,會忽然掌握法相的使用,自此修為一躍千裏,在重生之初莫清嵐隻以為是他的機緣,而如今迴想,卻從時間上就能嗅出幾分端倪。


    看著林晟下,莫清嵐笑道:“你覺得是,那你便是。”


    得到他的肯定,林晟下終於展顏。


    他將莫清嵐的筆放迴原處,“我就說嘛,在人間我雖然遊手好閑,但從來不做傷天害理之事,在禪宗又日日抄書,哪有機會到處為禍呢。”說完,心裏妥帖了一般,他擺了擺手,起身往後廳走,又繼續去寫那課業了。


    人走之後,靜心堂又歸於平靜。莫清嵐低首看著桌幾上筆跡淩亂的宣紙,聽聞什麽轉首看去。


    窗外縫隙,紛雪迭至,素如絮白一片,洋洋灑灑的落下來。


    靜心堂外,命長蘇一身紅衣靠在樹旁,手中拎著一壺春遇酒,嚐了幾口,亦發覺什麽,伸手去接熙熙攘攘落下的雪,看向那處燈火彌亮的位置。


    而也就在此時,一道巨響忽然從不遠處響起,命長蘇立即看去,便看到從雪地中毫無顏麵直起身子的人,對方‘嘶’了一聲扶著腰,哭笑不得的嘀咕喝罵:“誰在這兒按了一個墩兒!這是什麽時候的墩兒?!”


    能對九淩宗擺設指指點點的人,自然是那位甩手掌櫃,淩葛九。淩葛九好不容易將自己從墩兒旁邊收拾起來,一抬頭正看到命長蘇好整以暇瞧著他,先是一驚,而後看清是誰臉上又黑又紫,“你大半夜不在殉祟峰待著,跑到這兒做什麽?!”


    命長蘇道:“淩葛九,十幾年沒見,你連路都不會走了。”


    淩葛九頓時不悅,瞪著他道:“別叫我全名!”


    “你去哪兒?”


    “我要去做什麽?”淩葛九冷嗬一聲,“你這做師尊的不上心,那自然是由我這個當師叔的去安慰安慰小清嵐。”說完,他抬腳就往靜心樓走。


    而剛走幾步,命長蘇就擋了他的路。


    淩葛九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好狗不擋道?”


    命長蘇淡淡道:“他在看東西。”


    “大晚上能看得東西,那必然是九淩宗公務了,我這麽多年也沒管過宗裏,倒正好,幫幫清嵐,交流交流。”


    淩葛九企圖繞路而行。


    命長蘇握著酒壺,慢條斯理又挪了一步。


    論武力,淩葛九實在不如人,隻看著命長蘇唇角抽動,恨得咬牙。“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小氣至極!”


    自從將清嵐收成弟子之後,就再不讓人碰。


    小氣如斯,狗東西。淩葛九心裏大罵幾句,但多年以來倒是習慣了,幹脆坐到了方才絆了他的那墩兒上,伸手過來,“山下的春遇酒?倒是許久沒喝過了,來壇嚐嚐。”


    命長蘇新取了一瓶丟進了他手中,旋身倚在樹杈上,視線劃過靜心堂的燈火,神思淡薄。


    許久沒有迴宗,除去質問,淩葛九倒是有不少的事情想問。他坐著石墩,仰頭看了看天上落下的雪,以酒熱喉,“你體內的瘴毒如何了?”


    命長蘇道:“老樣子。”


    淩葛九哼聲道:“我勸你愛惜些自己的身子,咱們這些長輩中,屬你的年紀最大。不過話又說迴來,這都已經快百年了,連鍾岱安都娶了兩任妻,你這老樹為何不開花啊,難道真的準備守著裂縫過日子?”


    他的話落,命長蘇將春遇酒握在掌心,“你與我有什麽不同?”


    “胡說八道,我怎會和你一樣?我隱姓埋名周遊天下,遇到的佳人數不勝數,作陪的人多了去,哪兒像你孤家寡人。”


    命長蘇無甚情緒地看向他。


    看著他不信任的模樣,淩葛九道:“我並非玩鬧。”


    “並非玩鬧,那便祝你美夢成真。”命長蘇衝他提了下酒。


    淩葛九雖然覺得他並不真心,但此情此景,也懶得與他多舌,幹脆利落也喝了一口酒,又問起別的。


    他們二人相識已久,僅在堯許之後,將九淩宗從無名小派扶持到如今在修真界的龐然大物,自然數不清的話可以說,一句‘想當年’,就能下半壺酒。


    時間過去,原本是秋冷雪夜,喝多了酒暖身,倒不覺的冷,淩葛九將落在身上堆積的雪撫走,腦子有些昏沉。他低頭看了一眼,沒有知覺的時候地上的酒壺已經堆滿。許是覺得熱,淩葛九幹脆解開手上的護腕,開口嚷道:“長蘇,再給我來一壺……”


    卻說著,眼前出現一隻素色銀勾的靴。


    淩葛九護腕解了一半,抬頭看去,就看到一身白衣的人執著傘站在他們麵前。寒夜下,紛雪作景,更將人襯的清雋如畫。


    淩葛九愣了愣,頗有些新奇道,“清嵐?”


    “現在外麵天冷,師叔今天才迴來,一路舟車勞頓,不若早些去歇息。”


    淩葛九後知後覺確實有些累,揉著眉心,笑道:“也好……還是小清嵐會關心人。”他的話落,莫清嵐抬首,看向他的身後。


    風卷披帛,命長蘇倚在樹上,垂眸看來。


    兩人的目光相觸,莫清嵐收迴視線,“我送師叔迴去。”


    淩葛九愣了愣,有心拒絕,卻恰此時看到命長蘇看來的視線,一種滿足之意頓時悠然而生,臉上帶笑道:“小清嵐,我和你師父之間,你先送師叔?”


    莫清嵐看著他,語氣不清道:“師叔醉了。”


    淩葛九倏然大笑,揚眉吐氣道:“那倒是沾了多貪了酒的光。師叔確實感覺,這個腦袋有些昏沉,腿腳也有些不利索,便不客氣了。”他邊說,邊往外走,“林晟下呢?”


    莫清嵐的語氣平靜:“課業寫累,他趴在桌上睡了,我設了一道結界看守。”


    淩葛九恍然,臉上笑意怦然,刻意看著命長蘇道:“小清嵐,師叔走了這麽久,你可有想師叔?”


    第93章


    莫清嵐看著他, 許久,傾傘為淩葛九擋去幾分風雪,低聲道,“自然。”


    他話落, 淩葛九如願以償看到命長蘇晦澀難明的神色, 倏然便笑了, 拍了拍莫清嵐的肩膀,高興道:“好!”


    他轉身就走, 與莫清嵐一道,人影不過多時就消失在命長蘇的眼前。


    等走了一陣, 淩葛九那些微淡酒意就已退下。側眸看了看在他身邊沉默不言跟著的青年, 仿佛無意,他慢條斯理道:“我來之前, 長蘇就在喝酒了,比起我,他可是喝得更多。”


    莫清嵐卻聲音清淡, “修士怎會因俗酒自醉。”


    淩葛九不覺想笑。修士很少能喝醉,長蘇不會, 那他更不會, 沒有喝醉的人,怎需要被特意相送?


    “這一遭迴來, 長蘇倒變得不像以前那麽冷情。你以前就喜歡黏著他,卻異於尋常, 不管他了,將他丟在那兒, ”淩葛九背手而走,忍俊不禁道:“怎麽, 你師尊是做了什麽事情,惹我們清嵐不開心了不成?”


    淩葛九停下腳步。


    此處已經遠離靜心樓,命長蘇的身影在很久前就消失不見。他迴頭看了一眼他們的來時路,唇上帶著無奈的笑意,“讓師叔猜猜。”


    “長蘇莫不是今日與你說,當年你要是拜在師叔名下,就不會被連累,問你後不後悔……這些話?”


    莫清嵐的神色輕頓,無聲抬眸。


    淩葛九一臉‘果不其然’的笑了兩聲。看著莫清嵐,又想起什麽,他的笑意斂去,神色變得有幾些沉然:“清嵐。這些話不大適宜,師叔卻非說不可。長蘇惹你不開心了,話卻沒有說錯……現如今發生的所有事情似乎本都與你沒有關係,你被連累至此,而直到現在那幕後之人還在暗中沒有浮現,離開長蘇門下,也許真的可以暫避鋒芒。”


    空氣中變得幾些沉寂。


    許久,莫清嵐唇角微動,嗓音清薄,“我未曾後悔,也無懼其他。”


    淩葛九怔然。他的眉頭輕挑,明白了什麽,似是無奈,卻又似欣慰,那副沉然之色頓時化去,彎唇道:“好。我們清嵐倒不愧是讓這天下人信賴的聖君。”


    想到他們二人如今的狀態,不知怎麽忽然想笑,淩葛九勸道,“你師尊對你關心則亂,又生內疚,用那些問題問你,也不為怪。”


    他看著莫清嵐,而莫清嵐隻是平淡的笑了笑,沒有多言。


    淩葛九眉頭挑起,又觀察了一會兒,有些奇怪,猜測道:“清嵐看起來倒是不惱,難不成......你特意送師叔,是在故意氣長蘇?”


    這句話落,一切沉寂忽被打破。


    莫清嵐視線微停,倏然抬眸,聲音清冷,“未曾。”


    淩葛九看著他,再忍不住倏然生笑。


    未曾什麽未曾,已經如此明顯,什麽時候眼前人學的這般口是心非?


    “真是小孩子心性,好了,師叔替長蘇給你道歉,原諒他吧。恩?”


    摸了摸莫清嵐的頭發,臉上盡是笑意,抬頭看了看天色,也不再停留,淩葛九抬腳準備離開。莫清嵐欲跟,而走了幾步,淩葛九又迴頭,擺手,語氣灑脫道:“好了!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心都不在師叔這裏,送什麽?”


    “且迴去看看你那小心眼的師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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