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齡每增長一歲,都是對記憶的一次強製性拆遷。我們的青春,最後隻剩下一堆寂寞的殘垣斷壁。


    ……


    東邊的晨曦初現,雲層裏好像隱藏著一條橘紅色的惡龍。


    是夢境?


    這一晚發生的一切,猶如一個綿長的噩夢。


    我醒不來,誠惶誠恐。


    後麵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老羅。


    他惋惜地說:“節哀順變吧,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經曆過與兄弟的生離死別,而且,還不止一次。”


    我默默地點點頭。


    “我會安排送到這個殯儀館去。”老羅遞給我一張寫著殯儀館地址的條子,招唿了兩個人,把盧澤汓抬走了。


    我就站在那裏,木訥地望著他離我而去。


    仍然錯覺這隻是該死的夢,我隻是需要一個顫栗,便能醒過來,掙脫麵前的陰霾和黑暗。


    永遠也想不到,我們的永別,竟然如此倉促如此不堪。


    我記得,有一次跟盧澤汓談到生與死的話題,他說,為理想而亡的時候,死亡的就不再是死亡,而是重生。


    如今,我卻厭煩了這些“新生”與“複活”的心靈雞湯,這種自欺欺人的告慰,在現實中,就像處女,落在一群淫狼手中。


    我看到了他們在“殺人”。


    這分明是一場人為災害,我不想再活得如此感性,如此形而上。


    又想到了那個孤苦伶仃的老頭,不知道怎麽對盧大爺啟齒他孫子的事情,想到這個孤寡老人在屋裏寂寞地呆坐著的情景,心裏便一陣發冷。


    白發人送黑發人,當他迴想這一生,後人都離自己而去,抑製不住的悲慟將伴隨這個世界上最孤苦的人,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


    老羅他們準備收工,正收拾裝備,我叫住他。


    “這裏是萬給那個腿部受傷的礦工吧,剩下了的你跟兄弟們分了。”


    “不不不,”老羅連忙推辭,態度堅決,“曾老弟,我說過了,這次我們過來是純粹為了救人的,你這樣做,兄弟們過意不去。”


    “這是你們應得的,請收下,不然我兄弟的靈魂也不得安寧。他生前,最怕欠人東西,看在他的份上,您別推辭了。”


    “可是……”


    我沒有讓老羅再說下去,硬生生地把皮箱塞到他手上說:“謝謝你們。”


    踱步出煤礦,朝陽刺眼,這時才意識到有些脫水,口舌幹燥,頭腦發暈。


    迴到市裏麵,訂了酒店。


    在浴室衝洗掉身上的汙垢和罪孽,黑色的水順著身體,一直流到地下。


    我裹著睡衣,癱軟在大床上。


    腦子裏全是關於盧澤汓的畫麵,小時候我們相處的情景不停閃現。


    高中時,我們經常逃課。


    耿浩是個好孩子,他說自己不逃課。其實,他不逃課是因為付文心,他想多看幾眼別人。


    我和盧澤汓相約逃課,一起玩街機和ps,渡船過河吃麻辣米線。吃得嘴上長瘡,欲罷不能。


    我們穿梭在縣城腸子似的街道中,尋覓著一切新奇的玩意兒。有時我們計劃過迴野人生活,提著砍刀到山上砍樹枝做弓箭,結果被蚊子叮得全身是紅包。有時我們決定騎著自行車去那遙遠的山脈,結果還沒走到十分之一已經累得骨頭散架,坐著公交車迴來。


    平淡如水的歲月,在我記憶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


    那時每天都有理想,每天都是英雄。像剛剛出廠的巴斯光年一樣,總以為自己是拯救宇宙的超級英雄。


    盧澤汓是那種有彼岸世界的人類,這一點跟我一樣。


    他沒有尹德基那種功利性的實用主義精神,也沒有耿浩愛鑽牛角尖的風格,他說我們不能做以下這樣的人:有的人學識淵博,卻枯燥無味;有的人思想嚴謹,卻無生活呆滯;有的人戒備森嚴,不懂溫柔細膩;有的人精通做飯燒菜,卻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攝影、詩歌,還有情懷和遠方。


    他喜歡看皮克斯的動畫,他說皮克斯總能觸碰到人們靈魂深處最溫柔的東西,或許是忽略已久的,或許是習以為常的,但在必要時都應該拾迴來。


    年齡每增長一歲,都是對記憶的一次強製性拆遷。我們的青春,最後隻剩下一堆寂寞的殘垣斷壁。


    記憶讓我屹立於土地,記憶是我永遠的護身符,誰都無法剝奪我迴憶的權利。


    我們有過記憶,我們的生命有過體驗,正如盧澤汓說的,我們生前做了我們想去做的事情,所以,死亡就是重生。


    眼淚又情不自禁地流下來。


    模糊中,聽到洗手間的方向傳來腳步聲,我能識別,那是盧澤汓行走的節奏。


    我緩緩起床,走進洗手間,腳步聲突然消失了。


    難道是因為勞累產生了幻聽?


    正要走出洗手間。


    突然聽到盧澤汓的聲音:“老大”。


    我猛地迴過頭去,看到他站在鏡子裏,活生生的,瞪著眼睛,麵無表情。


    突然,鮮血從他頭頂流下來,他的衣服被染紅了。


    我大叫一聲“汓子”。


    伸手去抓他,他瞬間融化成了一團血水。


    大驚,身體一抽動,醒了。


    頓時,我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起床看到酒店外麵的景象,才意識到這不是夢,也不是夢中夢。


    一看手機,自己竟然睡了三四個小時。


    尹德基來電話,說已經烏魯木齊,我們約在殯儀館門口見麵。


    這廝一見到我,便撲在我懷裏痛哭:“都怪我!都怪我!沒有及時過來救汓子!我真他媽的該死!”


    我拍著他的肩膀,安慰著他:“不要自責,跟你沒有關係,我們已經努力了,汓子在那邊,會理解我們的。”


    一說到盧澤汓,他哭得更加厲害。


    兩個大老爺們兒摟在一起哭,放在殯儀館門口,似乎並沒有什麽過激的地方。


    哭夠了,我們進去辦火化手續。


    盧澤汓說過,以後掛了把自己身上能捐的零件都捐出去,然後一把火燒了把骨灰灑在故鄉,我們四個當時並沒有把這事當成玩笑。


    直到現在,仍然是這麽想的。


    尹德基問:“我們要怎麽告訴盧大爺,我怕這老爺子經不起這個打擊。”


    “先拖著吧。”


    “這樣吧,幹脆別告訴他了,瞞他一輩子。我們就說汓子在北京忙科研,好好的,我每個月以汓子的名義,給他打錢,你看行不?”


    “嗯,這是個好辦法。不過,打錢算上我的份兒。”


    殯儀館的過道裏,一個中年婦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反而是一個小女孩輕輕摟著她,陪她流淚,安慰她說,爸爸會在另一個世界保佑我們。


    這個地方,每天都在上演生離死別;這裏,是現實與哲學交匯的地方。


    一麵是工作人員職業性地對於死亡的麻木,一麵是刻骨銘心的告別與悲痛。


    “我們是富康礦難遇難者的家屬,過來處理遺體事宜。”我告訴窗口的一個穿著製服的臃腫的中年婦女。


    “死者叫啥名兒?”她頭也沒有抬。


    “盧澤汓。”


    中年婦女拿起旁邊的一本類似賬本的冊子,對著電腦屏幕掃視了一下,問:“什麽時候送過來的?”


    “今天上午。”


    “沒這個人。”


    “什麽?”我跟尹德基驚異地對視了一眼。


    尹德基客氣地說:“阿姨,我們是從北京那邊專程趕過來的,麻煩您再看看,是不是看漏了。”


    中年婦女沒好氣地瞟了我們一眼,又拿起那賬本似的東西對著電腦屏幕,挨個條目找了一遍。


    “盧澤汓。”尹德基一邊說,一遍摸出電話,打上這三個字,遞給中年婦女看。


    中年婦女看了一眼:“沒有這個人!你們有沒有問清楚是不是送到這個殯儀館的。”


    “是這個殯儀館,沒有錯!你們會不會登記的時候出了差錯?”我說。


    “嘿,你這小夥子說得!你當我們這裏菜市場啊,我們這裏的流程嚴格著呢,不可能會錯!”中年婦女有一些不耐煩。


    “怎麽會這樣?”尹德基憤怒地吼著,“你們怎麽辦事的?把我兄弟弄到哪裏去了?”


    我知道他的急性子又要爆發了,立即把他拉到角落裏,讓他先冷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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