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爸讓我猜謎語,問什麽東西最不怕冷。


    我想了半天指著河裏的鴨子說,它們不怕冷,因為這麽冷它們還在水裏撒丫子歡叫。


    我爸說,鼻涕不怕冷,越冷它越想出來。


    冬天的北京幹冷,不像南方的冬天那樣冷得人流鼻涕。北京的冬天可以蜷縮到屋裏吸暖氣,而南方的冬天鑽進屋裏還是被凍得流鼻涕。


    北京的冷直接、生硬,南方的冷委婉、靈動。


    南方沒有暖氣,錐心刺骨的冷讓人無處可逃,一到冬天不愛活動的小孩子的腳上長滿了紅彤彤的凍瘡,像水蜜桃一樣,鞋子都穿不上。


    鎮上有個老人晚上睡覺加被子太多最後被被子活活壓死了,聽上去邪門兒。


    又一個冬天來臨,生活波瀾不驚。出版社的工作比較清閑,周末下班後走出辦公樓,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冷風把臉被吹得失去了知覺,偶爾走過一對相擁的情侶,冰冷的街道便不再那麽孤寂。


    離愛這麽近又那麽遠,讓我想到了老狼的一首歌叫《北京的冬天》:


    北京的冬天嘴唇變得幹裂的時候


    有人開始憂愁想念著過去的朋友


    北風吹進來的那一天


    候鳥已經飛了很遠


    我們的愛變成無休的期待


    此情此情,這歌於我太應景。


    迴住處的路上看到楊塵君在熟食店買豬蹄,我想這家夥跟前女友複合後是要破戒開葷嗎。便走上去問:“你這是什麽情況?”


    他說:“咦?你怎麽這麽晚迴來?”


    “加班了,有本書急著要出版。”


    “吃飯沒,給你多買一份。”


    “吃飽喝足後迴來的。”


    “哦,那好吧。”他把豬蹄夾在腋下,一邊掏錢結賬,一邊說,“在路上遇到一個人,大冬天的睡在路邊瑟瑟發抖。”


    “然後你菩薩心腸犯了,把他帶迴家裏了?”我幫他拿起夾在腋下的豬蹄問。


    “對,收留一下人家吧,他挺可憐的。”


    “那你這豬蹄是給他買的?”


    “嗯。”


    我們迴到住處,見一個蓬頭垢麵的長頭發年輕人坐在家裏的沙發上,用陌生的眼光四處打望。


    平時這家袁正不經常迴來,偶爾迴來一次便拉著我倆出去吃喝。多數時間隻有我和楊塵君在,我們每天把房子打掃得幹幹淨淨,這髒哥們兒在我們這屋裏一坐,頓時有大姥姥進大觀園的即視感。


    楊塵君介紹我說:“室友曾小宇。”


    他站起來伸手過來跟我握手,說:“我的筆名叫蘭亭子,遊吟詩人。”


    曆來對“在路上”的人比較感興趣,比如高中時的於越,他們不僅能想而且膽大,敢做。我這種人滿腦子的浪漫花絮和天馬行空,卻不敢付諸實踐,隻能天天做浪跡天涯的白日夢,純屬意淫的主。


    中世紀,人們總是把流浪的觀念和身為麻風病患、社會及道德上的賤民這些可怕的事聯想到一起,那個時候,愛自由的人都要被麻風病,逮到了就被弄死。


    流浪者迴應的不是慣常的邏輯,而是大膽無畏,代表著改變、前進,而不是故步自封。


    在我看來,流浪的人都患“麻風病”,這“麻風病”就是對現實生活的不滿,還有浪漫情懷和理想主義。


    詩人頭發花白,臉憂鬱,臉上不知道是長的雀斑還是汙垢,髒髒的。


    顴骨很高,不服從地從臉龐上凸起,似乎抗議著世俗教條,又有幾分玩世不恭。一說話一嘴被煙熏得發黑的牙齒暴露無遺,乍一看像野生梁朝偉。


    野生梁朝偉抱怨說現在沒有詩了,寫詩的人應該去西藏。


    詩人問我喜歡讀詩嗎,我說:“隻喜歡讀古詩詞,現代詩在五四時候出現本來是一個矛盾體,一方麵它起到了抗議舊文化的作用,一方麵卻急功急利地誇大了社會功能,把詩歌的藝術性抹殺了,所以現在見人都能當詩人,隨便說句口水話多打幾個狗屁逗號就是詩了,既沒有韻律與格式,也沒有思想和情懷。”


    詩人“哈哈”大笑,過來跟我熱情地擁抱,老子差點沒喘過氣快憋死了才放開。他自嘲地說:“那我就自作多情一迴吧。”


    詩人從他的破背囊中拿出了一本詩集,叫《朝聖》:“這是我自費出版的詩集,見笑了。”


    我接過詩集說:“謝謝,一定會好好拜讀。”


    我翻看著他的詩集,他此時已餓瘋了,拿過楊塵君買的豬蹄毫無芥蒂地狂啃起來。


    啃完之後也不擦手,從口袋裏摸出軟裝的廉價大前門煙盒,手指伸進煙盒探了探,發現空空如也,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楊塵君說:“你等一下,我去幫你買煙。”


    詩人連忙拒絕說:“楊兄不必客氣,這天寒地凍的,我等在這屋裏聊天已是機緣巧合,不吸煙也罷。”


    我們跟蘭亭子兄聊高興了,談到了拜倫、雪萊、普希金、泰戈爾,談到了郭路生,又談到了北島。


    詩人四處流浪,知己難覓,遇到我們不能自已,真情觸動,深情地說:“在一個物質生活相對豐富而精神生活相對貧弱的時代,在人們躲避崇高而自甘平庸的社會裏,詩人使我們卑劣與渺小。詩人的孤獨、絕望、反抗是社會的良知,北島他們可以驕傲地稱自己為詩人。”


    楊塵君在旁邊聽得入神,撐著個腦袋說:“那個年代還有理想和信仰,我們現在信什麽?想想這代人相當悲劇,雖然吃喝不愁,但精神饑渴難當,有理想的人反而被視為怪物,這個社會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我們隻喜歡娛樂和嘲諷,不喜歡崇高和偉大。”


    “羅曼·羅蘭說,偉大的心魂猶如崇山峻嶺,不是普通的人類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們應上去頂禮。在那裏,他們可以變換一下肺中的唿吸,與脈管中的血流。在那裏,他們將感到更迫近永恆。以後,他們再迴到人生的廣原,心中充滿了日常戰鬥的勇氣。對於我們的時代,這是金石之言。”詩人的普通話極不標準,卻灌滿了土地的氣息。


    我被詩人的樸素感動了,看到了他的認真,這種認真像沙漠中稀薄的綠色,試著蔓延。


    他說有時能看到死掉的人,以各種形式複活,隻有赤子之眼才能看到他們,漂浮在暗夜的空氣中。


    由於第二天不上班,聊到淩晨兩點,大家才意猶未盡地洗刷入睡。


    詩人用了淋浴後羨慕之極,說:“你們能做學問,還能享受熱水澡,羨煞我也。我每天餓了便去討點吃的,累了便睡,天為被,地為床,逍遙是逍遙,但也有身心俱疲的時候。”


    這時,詩人的形象在我們眼中特別高大,高到宇宙裏去了。


    他洗完熱水澡便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打起鼾來。那聲音富有節奏,像拖拉機的馬達聲。偶爾說夢話不知道在嘮叨什麽,好像是在叫他老娘別離開他。


    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夢到小時候那個姓黃的老頭兒給我理發,理得坑坑窪窪,鮮血淋漓,疼不欲生,我欲哭無淚。原來袁正迴來了,正扯著老子的頭發幹嚎。


    那時差不多五六點,天已大白。我揉著惺忪睡眼從被窩裏探出頭,隻見袁正提著行李箱,狂吼:“你們兩頭豬,睡得比豬還要熟,家裏被搜刮成這樣你們還在睡,趕快起床!”


    我連滾帶爬地跳下床,看到了心驚肉跳而令人記憶深刻的畫麵:櫃子抽屜全敞開著,所有值錢的東西,電視、筆記本電腦、手機、錢包、衣服、鞋襪全******不翼而飛。


    連我那本心愛的絕版《紅樓夢》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本書可是我們家族的傳家之寶啊。


    楊塵君這廝穿著睡衣跑到客廳,一看眼前景象,傻眼了。


    沙發上的詩人,早已蒸發。


    我們把留宿詩人的事情告訴了袁正,袁正痛心疾首地說:“你們這是引狼入室啊!”


    最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那從法國進口的避孕套和買來準備本命年穿的紅內褲也被偷走了。


    袁正想想說:“這是天意啊,老天爺都不要我幹壞事了,反正避孕套也用不上了。”


    家裏被洗劫一空,我們一直沒想清楚這貨怎麽樣辦到了,那麽短的時間薅走那麽多東西,難道還有幫手?


    還有一個問題我也沒弄醒豁,這廝究竟是詩人裝扮成的賊人,還是賊人裝扮成的詩人。不管怎樣,他給我們上了關於人性的生動一課。


    我們約定俗成,以後不是朋友親戚,絕對不能帶迴家裏,不然哪天哥仨死在屋裏被砸死爛成了骨架都沒人知道。


    袁正說沒必要報警,說到底這是自找的,過了就過了吧,財物倒是小事,你們倆要是出點事,你說我怎麽辦。


    至少我跟楊塵君沒有橫屍屋裏引發血案,保住了狗頭已經算幸運至極。


    我把這件事告訴陳菲,她樂得直不起腰,特別是我講到袁正的避孕套和紅內褲也被偷了的時候,她說:“這什麽年代了,‘詩人’這兩個字用來罵人還差不多,你們這些書呆子太理想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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