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邊鎮像害羞的處子藏匿在青山褶皺裏,水、土、木三種原材料構建起一處靜謐的桃源。


    常記小時候青石板路上馬鈴聲由遠及近,路邊總躺著熱騰騰的馬糞,撿糞的老頭兒提著個破籮筐踽踽而行。


    f4悄悄地潛伏至老頭兒身後突然跳出來一聲大叫,嚇得他一哆嗦,籮筐脫手,各種貓狗馬驢人的糞便撒一地,惹他狂罵:“你們這些狗日的小兔崽子!”


    我們在他的叫罵聲中愉快地去玩耍了。


    這個鎮子有點故事。據說明朝末年,一個叫明世傑的書生為了逃避張獻忠的屠刀,趕著一匹唿吸急促的老騾子,載著兩捆經書走了三天三夜,經過了一塊紅色的蛤蟆狀石頭後,他發現了一汪水坑,水坑裏的水冒著靈氣,仿佛宇宙精華積聚而成的瓊漿。


    明世傑捧起一口水一飲而盡,隻覺心曠神怡,全身的疲憊消失殆盡,體力爆棚幾乎要變鹹蛋超人。


    《素問》說“清陽為天,濁陰為地。地氣上為雲,天氣下為雨;雨出地氣,雲出天氣”,明世傑一看這寶地兒,天地**,交相感應,五行製衡,決定在這塊富庶的無主之地開荒播種。


    在鎮上的人看來,這水坑是孕育橋邊鎮的**。


    這寶地雖然最後沒有變成首都那種宇宙中心城市,這裏的居民卻從未放棄過幻想,或者說,這隻是山溝溝裏的人與生俱來的妄想症。傳說是這樣的。


    混沌之後九萬年,青石板路還是一條鏽跡斑斑的鐵鏈,阿姆山是一個美貌的仙女。在水水潭裏住著一群蛤蟆,天長日久,其中一隻得到靈氣爬出了水潭,如果這隻蛤蟆能繼續在此修煉得道成,小鎮就會變成皇都,它也因此受到人們世世代代的尊敬。


    這隻小蛤蟆像苦行僧一樣躲過了人類和仙鶴的襲擊,經曆了無數磨難,可小蛤蟆乃凡塵生物,六根不淨,它愛上了仙女。仙女傾國傾城的容貌吸引住了醜陋的生靈,以至於它躲在石頭縫裏看了仙女七七四十九天。


    最後,小蛤蟆終於鼓足勇氣向仙女求愛,高傲的仙女一腳把它踢到了山下。傷痕累累的蛤蟆沒有氣餒,繼續向仙女示愛,但還是被仙女踢下了山崖,長年累月,山下被小蛤蟆的慣性坐出了一幽深的水坑。


    鬥轉星移,五百年彈指間飛逝,小蛤蟆徹底失望了,恍然之間,它意識到了終極使命,帶著自卑與自責,它再次踏上漫漫修行征程。一天晚上風雨交加,一條巨大的毒蛇襲擊了它,生死一線之際,血光閃過,蛇和蛤蟆都喪生在了農夫的鋤頭下。


    披著蓑衣的農夫出於同情弱者的天性,操起鋤頭擊向了毒蛇,但是毒蛇和蛤蟆正糾纏在一起。


    農夫的失誤改變了曆史走向,小鎮與皇都擦肩而過,他被人們痛恨,以至有人編出了殘忍的續篇來詛咒他,農夫的家人在一夜之間離奇死亡。


    蛤蟆死後化成了一塊青蛙狀石頭,石頭的肚皮下麵呈鮮紅的顏色,有人說那是蛤蟆的血跡。仙女最後身負愧疚化為了一座青山,與蛤蟆石遙遙相望。蛤蟆坐出的水坑,也是幾百年前小鎮的濫觴。


    有一年大旱,衣河水都枯見底,這水坑的水愣是一點不見少,人們用八台抽水機抽了八天八夜,水還是不見少。


    大人說這洞底住著龍王,我想這龍兄弟蝸居於此挺憋屈的,跟海裏那幾個哥們兒比他這連個小戶型都不算。


    我們小時候想象,這水洞肯定通向某個神秘之域,那裏住著聖鬥士、藍精靈、哆啦a夢,常提著小**往裏麵撒尿,想跟他們取得聯係。每次看到路人在這坑邊捧起水大口大口喝,心裏便有深深的罪惡感和興奮感。


    長大之後覺醒了,知道這樣做是錯誤的。每個時代的輕重緩急都不一樣,對與錯,善與惡,也有可能互換身份粉墨登場的時候。我不想要標準,隻想學會如何去厘清和分辨。


    我對別人說我業餘喜歡碼字兒,都不敢說搞寫作的,怕被鄙視。我的靈感在bj消耗殆盡,被霧霾和沙塵吸盡,於是我離開了那裏,迴到了鎮上。


    那天,為了尋找文武的女兒失蹤的線索,我摸進了葉寡婦的家。當他提著一把菜刀詭異而殺氣騰騰地出現在我身後時,我懷疑自己找到了這株藏匿已久的惡之花,有種恐懼之外的成就感誕生,內心變得心平氣和,準備向死而生。


    她站在那裏詭異地笑,我退了幾步,意圖尋找防身的武器,預防她突然衝過來砍人。可她沒有衝過來砍我,平靜地說:“小宇,你啥時迴來的?”


    我異常緊張,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她說:“想不到還記得來看我這個葉阿姨啊,你先進屋坐,我給你裝幾條魚迴去。”


    我還是有點緊張,說:“不……不用。”


    她意識到自己手裏還握著把菜刀,連忙把刀子擱一邊說:“你看我,剛才去洗菜刀了,這些都是新鮮的河魚,大bj還吃不到呢。”


    葉寡婦走過去掀起白布,白布下的盆子裏麵裝的都是白色的魚。這種魚我們小時候經常去河邊捉,專摸河邊的石頭縫下麵,保準能有魚躲在下麵歇涼,有時運氣好會摸出一條烏梢蛇,嚇得屁顛屁顛的。


    葉寡婦找了一個塑料袋,一邊把收拾好的魚往裏麵裝,一邊叨嘮:“以前你爸媽每次逢年過節都送我春聯呢,來不及感謝你們。你看這河魚啊,要用山上野生的花茶醃製過一下再喂點鹽,這樣做出來才好吃。這一袋魚你拿迴家放冰箱明天做,今天中午在我家吃,葉阿姨露一手。”


    看來我從頭到尾誤會了。想著葉寡婦這麽多年一個人過不容易,便沒有拒絕,中午留在她家吃飯。


    她做的魚味道有股特殊的清香,像我母親的手藝,辣味兒兇狠,吃人滿頭大汗。


    她看著我吃得很開心,自己也很開心,聊著聊著開始講起了往事。


    她是gz人,家境不好,家徒四壁都算不上,因為她的家沒有四壁,幾根桉樹樁支起一個茅草的頂棚,家人和養的牲畜都擠在下麵生活。


    全家節衣縮食,從人到牲畜過得異常清苦。包括她家養的雞,餓得皮包骨頭,公雞餓得早上都沒有力氣打鳴了,萎靡地站在欄杆上睡著後掉地上摔死了,全家人正好打個牙祭。


    她母親是個瘋子,在大饑荒年代離開了人世。這個可憐的老太婆,人們罵她瘋子,她笑嗬嗬看著罵她的人。他們把蛇放進她的衣服裏,羞辱她和她的丈夫。


    瘋女人臨終前,生存的**依舊潛伏在她錯亂的神經中,她口中一直喊著:“飯,飯……”當時有一碗粥,她的命就能保住。三歲的她什麽也不懂,隻知道瘋媽媽的手變涼了,以後再也看不到她了。


    她家裏有六姊妹,她排行老大。為了養活一大家人,她才幾歲就帶著二妹到山裏撿煤炭。冷風無情地割著她們的臉,她專注地在廢棄的煤渣裏挑選著煤塊,沒有注意青菜湯灑了一地,午飯沒有了。剛滿四歲的二妹顫抖著抱著她,說:“姐姐,我好冷。”


    她把妹妹的手放在掌心裏,妹妹的手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她把妹妹摟在懷裏,眼淚不聽話地湧了出來。


    一位好心的老工人看到兩個蜷縮在寒風中的小女孩,他把她們帶到食堂,打來了熱菜熱飯。她們好久沒有吃過肉,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她妹妹吃得太急,噎住了,倒在地上掐著脖子抽搐,口吐白沫,嚇得她手忙腳亂。一行人把小女孩送到醫院時她已經沒有了唿吸。


    有一次她太累便在鐵軌上睡著了,幸好車廂裏的工人發現得早,她們才撿迴了一條性命。不然火車碾過,後果不堪設想。


    她16歲那年村子裏來了一個禿頂的酒糟鼻男人,他爸讓她跟著這個禿頂的酒糟鼻男人走,說這個男人可以讓他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她憧憬著衣食無憂的生活究竟是怎樣一種生活啊,便稀裏糊塗地跟著這個男人走了。


    禿頂的酒糟鼻男人把她扔給了一家人,這家人隻有兩個男人,是兩兄弟。這兩個男人每天用各種方式折磨她,她全身沒有一處地方是完好的。說到那些悲慘歲月時葉寡婦飽含熱淚。


    她想到了逃跑,跑過一次,被這兩兄弟逮迴去了,把她脫了個精光,用鐵鏈鎖在家裏。她每天看著窗戶外麵單調的景**哭無淚,她知道沒有人會來解救她,她的一生將在那裏悲劇性地結束,世界永遠不會為自己的悲劇動容,她想一死了之。


    最後,求生欲戰勝了一切,她拚命地在磚頭上磨,半個月後終於磨斷了鐵鏈,自己的手也被磨得皮開肉綻、鮮血長流。


    她顧不得疼痛,也顧不得去穿衣服,隻管拚命往山裏跑,跑了很久很久。天黑了,她蜷縮在草堆裏,想著自己的苦命,痛苦地抽泣起來,但又不能哭出來,怕聲音惹來野獸和比野獸更兇殘的兩兄弟。


    天亮了,她吃了點野果,喝了幾口山泉,繼續往山裏跑,這樣也不知道跑走了多少個日出日落,她終於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她看到了溫暖的燈光和楊二爺的臉。她說,那一刻她覺得自己進入了天堂。楊二爺雖然平時愛喝點酒,小鬧一下,但對她非常好,什麽都省給她吃。她便留下來了。她還說,楊二爺要用打獵換來的錢給她買個銀手鐲。


    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們都知道,葉寡婦去後山裏楊二爺去打獵被自己的獵槍打死了。


    這樣一個受盡磨難的女人,對生活卻非常樂觀,她說她從來不抱怨以前傷害過她的任何人,隻會感恩遇到的每個對她好的人。


    聽完她的故事,我想到了“命苦”這詞。在bj時,常常聽到四肢健全年紀輕輕的人喊命苦。買不起lv包命苦,嫁不了富二代命苦,買不起蘭博基尼命苦,泡不到高圓圓命苦,聽過太過命苦的人無病**之後,總覺得這世界上的人都他媽的活得庸俗卑鄙下流,沒有人謙卑。


    於是我不再像當初那樣迷戀bj,那是一座被無數沐猴而冠者吹起來的城市,一座極度做作不真實的城市。反而在橋邊鎮的葉寡婦身上,我看到了樸質和誠意。


    我問她那一年在後山看到什麽被嚇到了,她說她看到了一隻黃鼠狼死盯著她看,那眼睛圓溜溜的,有靈氣,哪是野獸,分明是一雙小孩子的眼睛。


    我說:“葉阿姨,其實我今天來找你是想問點事情。”


    “你問!”


    “文武那女兒失蹤那天,你有沒有發現什麽可疑人物出現呢?”


    她“哦”了一聲,說:“那天晚上啊,我睡得早,沒有注意到。這個文武也是,自己的娃娃兒都不看好,真是作孽!哎,要是我的娃兒,我要天天含在嘴裏。怎麽有這麽壞的人,小娃娃都不放過,太造孽了。”葉寡婦悲從中來,狠狠地錘了一下桌子,連連搖頭。


    從葉寡婦家出來,望著小鎮的街道,曾經熟悉的畫麵在腦海翻滾,更多謎團湧現出來。這世界上的事物,很多都像複活節上的石像,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雕刻者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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