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匝月,虎複議冊立太子,太尉張舉道:“燕公斌有武略,彭城公遵有文德,惟在陛下自擇。”虎答道:“卿言正合我意。”語尚未終,偏有一人閃出道:“燕公母賤,又嚐有過,彭城公與前太子邃同母,母鄭氏已經坐廢,怎得再立他次子?還請陛下三思!”虎聞言瞧著,發言的係戎昭將軍,就是前擄劉曜幼女的張豺。曜女安定公主,擄入趙宮,得虎寵愛,小子在前文中,已曾敘過,至此生有一子,取名為世,已有十齡,豺因虎年長多疾,意欲立世為嗣,俟虎死後,世母劉氏為太後,必感豺德,令他輔政,所以特地進言,陰圖逞誌。果然虎為所動,沈吟多時,不答一言。豺乘機說虎道:“陛下再立儲宮,母皆倡賤,不足服眾,所以禍亂相尋,今宜自懲前轍,必須母貴子孝,方可冊立,免再生患。”虎爽然道:“卿且勿言,朕已悟卿意了。”豺乃趨出。越宿由虎召集群臣,麵加曉諭道:“朕欲取純灰三斛,自滌心腸,何故專生惡子?年過二十,便欲弑父,今少子世年方十歲,待他及冠,我已老了,就使世再不肖,也不至為我所見哩。”但期保全首領,也是無聊之思。道言未絕,即由太尉張舉,司空李農,同時應聲道:“臣等願奉詔立齊公。”原來齊公是世封爵,臣下不便直唿世名,因以齊公二字相代。農既倡議,大眾便附和一辭,獨大司農曹莫無言。張李二人,又謂應完備手續,先由公卿聯名上疏,請立世為太子,及疏已草就,莫複不肯署名。虎使張豺問明莫意,莫答道:“天下重器,不應立少,故不敢署名。”虎聞言歎道:“莫為忠臣,可惜未達朕旨。惟張舉李農,能體朕心,可轉示委曲,免得誤會。”舉與農應命諭莫,相偕退去。虎遂立世為太子,進世母劉氏為皇後,命太常條攸為太子太傅,光祿勳杜嘏為太子少傅,並囑使朝夕箴規,毋令太子再蹈前愆。何濟於事?


    又閱兩月,虎在太武前殿,大饗百僚,佛圖澄亦至。酒闌席散,澄起座告辭,褰衣行吟道:“殿乎殿乎?棘子成林,將壞人衣。”吟畢自去。虎料澄語必有因,即令左右發殿下石,果有棘子叢生,立命拔去。哪知佛圖澄所說的棘子,並不是真棘子,乃是一個棘奴。棘奴究是何物?看官不必急問,待至下文,自當說明。是作者用筆狡獪處。惟佛圖澄還至佛寺,環視佛像,欷歔太息道:“可悵可恨,不得長此莊嚴。”嗣複自作問答,先發問道:“可得三年否?”答言:“不得。”又問:“可得二年麽?一年麽?百日麽?一月麽?”答言:“不得,不得。”隨即默然。返入禪房,弟子法祚等,見澄自說自話,多不可解,便隨澄入問玄妙。澄乃明語道:“今年歲次戊申,禍機已萌,明年己酉,石氏當滅,我尚在此幹甚麽事,不如去罷。”法祚又問道:“當去何地?”澄仍作隱語道:“去!去!自有去處。”法祚等不敢再問,方才趨退。僅隔一夕,便遣徒侶往辭石虎道:“物理必遷,身命難保,貧僧化期已及,不能再延,素荷恩遇,用敢上聞。”虎愴然道:“昨尚無疾,今乃使人告終,豈不可怪?”便命駕自往省視,見澄形態如故,益加驚疑。澄微哂道:“出生入死,乃是常理。人命短長,定數難逃。但道重行全,德貴勿怠,道德無虧,雖死猶生,否則生不如死。貧僧死期已至,自思生平尚無大過,死亦何妨。不過國家心存佛理,建寺度僧,本宜仰蒙天祐,奈何政事猛烈,淫刑酷濫,顯違聖典,隱悖法戒,如此過去,怎能得福?若亟降心易慮,惠以下民,那時國祚永長,道俗慶賴,僧雖就盡,可無遺恨了。”見道之意,非常僧所能道。虎似信非信,支吾半晌,便即退迴。


    先是虎為澄先造生墓,至是因澄言將死,又為鑿壙營墳。約閱旬餘,澄竟圓寂,坐化禪林。百官並往視殮,即將澄平時所用錫杖銀缽,納置棺中,移葬壙所,更由虎命為澄立祠,適天久不雨,隴土盡裂,虎詣澄祠虔禱,便有二白龍降下,引沛甘霖,澤遍千裏。嗣有沙門從雍州來,曾見澄西入關中,及行至鄴下,與僧侶晤談,兩不相符,彼此詫為奇事。又有郭門守吏,聽得沙門傳語,也猛憶前事,謂:“澄曾攜一履出城,當時疑為目眩,今又由沙門相見,莫非真在人間,確是未死。”為此兩人語言,遂至傳遍鄴中,連石虎亦有所聞,暗生驚異,遂命石工掘墓啟視,說也奇怪,棺中隻有一履,並無澄屍,惟多了一石。工人當即飛報,石虎且驚且恨道:“朕姓石,便是朕埋石棺中,莫非朕將死了麽?”嗣是悶悶不樂,坐臥徬徨。嚐見已死諸子孫,環立坐隅,不由的毛發森豎,悲悔交並,因此飲食無味,形體漸羸。蹉跎過了殘冬,便是趙天王建武十五年的元旦,晉永和五年。虎疾少瘳,自恐餘生有限,不如僭稱帝號,借以自娛,乃命在南郊築壇,即位稱帝,改元太寧。諸子進爵為王,百官各增位一等,頒製大赦。惟前東宮衛卒等萬餘人,謫戍涼州,不在赦例。見上文。


    衛卒中有一隊長,唿做高力督,姓梁名犢,本來有些膂力,此時遇赦不赦,當然生怨;就是一班衛卒,也共抱不平。犢得乘隙煽動,聚眾為亂,自稱晉征東大將軍,攻陷下辯,脅雍州刺史張茂為大都督,連拔秦雍間城戍,戍卒多半依附。進至長安,有眾十萬人。樂平王石苞,為長安鎮帥,盡銳出戰,反為所敗,不得已迴城固守。犢遂率眾出潼關,趨洛陽。趙主石虎,忙命李農為大都督,行大將軍事,統率衛軍將軍張賀度,征西將軍張良,征虜將軍石閔等,麾兵十萬,出拒新安。犢眾都挾著一種怨氣,拚死前來,雖然兵甲不整,卻是一可當十,十可當百。李農麾下,人數與犢眾相等,隻是氣勢不敵,一戰敗績,再戰又敗,沒奈何退保成皋。犢又東掠滎陽陳留諸郡,聲焰大張。石虎懼甚,舊疾複發,再令燕王斌為大都督,與冠軍大將軍姚弋仲,車騎將軍蒲洪,合兵討犢。


    弋仲入朝求見,虎適臥床養屙,傳令免謁,但引弋仲至領軍省,賜給禦食。弋仲怒說道:“國家有賊,令我出擊,主上理應麵授方略,才可破賊,今乃徒賜我禦食,難道我來乞食麽?”說至此,即欲趨歸。當有人報知石虎,虎乃力疾傳見,弋仲搶步進去,怒尚未息,既見虎麵,便大聲詆虎道:“為兒生愁麽?何故致病!有兒不教,縱使為逆,因逆加誅,還愁什麽?我想汝病已久,反立幼兒為儲,萬一不測,天下必亂,汝先當憂及此事,賊尚不足憂哩。犢等窮困思歸,相聚為盜,所過殘虐,已失民心,我老羌當為汝出力,一舉平賊。”看他口吻,仿佛《水滸傳》中的李逵。虎聽他出言不遜,也覺生忿,但因亂事日亟,要靠他出兵平亂,隻好含忍三分。且弋仲素性戇直,到了氣急時候,往往不顧尊卑,但唿汝我,事成慣例,更不足貴。所以虎耐著性子,囑令旁坐,麵授弋仲為征西大將軍,特賜鎧馬。弋仲並不稱謝,唯起座申語道:“汝看我老羌能破賊否?”說著,即取鎧披身,跨鞍上馬,就中庭馳騁數周,乃揚鞭一揮,躍馬自去。卻是爽快。虎又氣又笑,靜待報命。


    約過旬日,便得弋仲捷報,在滎陽大破犢眾,已而捷音複至,將犢擒斬,掃平餘黨。虛寫以省筆墨。虎傳旨褒功,封弋仲為平西郡公,履劍上殿,入朝不趨。蒲洪為侍中車騎大將軍,都督秦雍諸州軍事,領雍州刺史,封略陽郡公。弋仲等尚未迴鄴,虎病已日深一日,因授彭城王遵為大將軍,使鎮關右。燕王斌為丞相,錄尚書事。張豺為鎮衛大將軍,並受遺詔輔政。獨劉後心下不悅,密召張豺入商,意圖害斌,免為後患。豺即為定謀,遣使給斌道:“主上疾已漸愈,王若留獵,盡可自便。”斌本好獵嗜酒,得了此諭,樂得朝畋暮飲,流連數日。劉後遂與張豺發出矯詔,謂斌藐視父疾,不忠不孝,勒令免官歸第;且使豺弟雄領龍騰軍五百人,逼斌入室,嚴加管束。彭城王遵,時在幽州,奉詔至鄴,劉後不令入省,但飭在朝堂受拜,即發給禁兵三萬,遣往關右。遵涕泣而去。石虎全未預聞,因病得小瘥,勉強起床,出問遵已到否?左右答言去已兩日,虎慍道:“奈何不使見我?”說罷,複親臨西閣,見有龍騰中郎兩軍將士,環拜前麵,約有二百餘人。虎問他有何乞請?大眾嘩聲道:“聖體不安,宜令燕王入值宿衛,監製兵馬,還有幾個隨後續陳,請改立燕王為太子。”虎驚疑道:“燕王尚未到京麽?”左右詐言燕王病酒,不能入朝。虎又道:“可持輦迎入,當付璽綬。”左右雖然答應,卻是陽奉陰違,並未往迎。虎無力支撐,竟至頭暈心搖,使左右掖還寢宮。張豺竟令雄矯詔殺斌,入報劉後。劉後大喜,擅命豺為太保,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侍中徐統,自語親屬道:“大亂將作,我若再生,恐反遭夷滅了,不如早死為佳。”遂仰藥自殺。鄴宮內外,方無故自擾,那窮兇極惡的趙石虎,已不省人事,暈絕數次,結果是兩眼一翻,兩足一伸,嗚唿畢命了。小子有詩詠道:


    如此兇人得善終,上蒼降鑒似非聰。


    待看國亂家屠日,才識天心本大公。


    虎既斃命,應由太子世入嗣,究竟有無亂端?容至下迴續表。


    石邃既誅,又有石宣,遣人殺弟,密謀弑父,其惡視邃為尤甚,殺之宜也。但此為石虎淫惡之報,虎不知反省,乃徒以毒刑加宣,令人慘不忍聞。況前誅邃妻子二十六人,至是又誅宣妻子二十九人,骨肉相關,全不體卹。有罪則固誅之,無罪亦並戮之,待子孫尚且如此,何怪他人之滅其子孫乎?厥後信張豺言,舍長立幼,幼子世為劉女所生,劉曜一門,為虎所殘,留女以禍石氏,亦一顯然之報應也。姚弋仲快人快語,讀之可浮一大白。虎嚐濫殺群臣,獨於出言不遜之姚弋仲,能優容之,並加厚賜。姚氏有昌後之機,固非石虎所能殺,抑亦由虎之隱有疚心,聞姚言而不能無愧歟?石虎禍劉,張豺禍石,一虎一豺,兩兩相對,大造之巧為播弄,尤足使人稱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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