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夫人,您……”


    “快來人,端水拿藥!”


    丫鬟們一見到顧懷袖迴來,原本是高興的,結果一看她那手,又嚇得不行。


    眾人都忙碌了起來,唯有張廷玉尚算是鎮定。


    他吩咐人去辦事,自己扶了顧懷袖進屋,讓她坐好,然後沉默著埋頭將外頭裹著傷口被血給浸紅的綢帕,扔了下去。


    看著她被傷藥糊上的傷口,張廷玉拿了一旁青黛端過來的幹淨帕子,將傷口周圍的血跡給擦幹了,偶爾看見翻起來的皮肉,就拿一旁的藥瓶給抖上一點藥粉。


    嘴唇緊抿,張廷玉一張臉冷峻之極。


    顧懷袖笑道:“好歹沒事,何必這樣在意呢?皇上左右還是明君……”


    說來,她自己都覺得諷刺。


    明君也不過爾爾,哪一個帝王手底下不是千千萬萬人命?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皇帝除外。


    因為皇帝本身就是法。


    張廷玉冷著臉,也冷著眼:“閉嘴。”


    她怔然了半晌,看他隻小心翼翼又惱怒至極地擦著她手指和指縫裏沾上的鮮血,又不由得一笑:“你別這樣……”


    “我怎樣?”張廷玉手一頓,出來的每個字都跟冰塊一樣,“你隻是輕輕劃上一刀,皇上也不會跟你計較……怎……”


    他“怎”字一出口,終於還是立刻就閉了嘴。


    讓顧三閉嘴,不如自己先閉嘴。


    張廷玉決定不說話,先給顧懷袖處理手上的傷口。


    半路上,阿德已經跑去杏林醫館請人了,再過一會兒人就應該來了。


    “四爺說,讓你今年舉薦年羹堯上去,擔任鄉試主考官。”顧懷袖若無其事地說了,“我是他奴才,你不是。”


    “你是我發妻。”張廷玉看著手裏的絲帕已經染紅,便換了一條,低眉慢聲道,“與虎謀皮,不謀如何能得?四阿哥是知道我負責處理這次各省鄉試之事。”


    顧懷袖一下愣住了,有些沒想到。


    張廷玉笑了一聲,他自然知道顧懷袖為什麽詫異。


    曆年來,朝廷選拔人才,從縣試鄉試到會試殿試,一層一層。


    每一次考試都有主考官,考生員與童生的時候,都是知縣監考出題,每一個地方出來的名次都排在縣衙的翹頭案上,所以下麵小三元隻稱之為“案首”,當初投河死了的汪繹就是連中三個案首。後麵的三場考試,則稱之為“大三元”,分別是各省鄉試解元、順天會試的會元、金榜殿試的狀元。


    這鄉試,就是最要緊的三場考試之中的頭一場。


    每年各省鄉試的主考官,基本都是從京城這裏,由皇帝欽點出去的。


    自明時起,便有“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說法。


    翰林院之中的人,一般都是進士出身,每次點學政和主考官,也基本從這裏出。


    翰林院之中的翰林們,敢叫“老先生”,哪個不是學識過硬?


    由他們擔任考官外放出去,才能讓眾人都服氣。


    所以每到了要點考官的時候,翰林院之中不少人都翹首以盼,隻等著皇帝點中自己。


    顧懷袖經常戲稱張廷玉為“窮翰林”“老先生”,“窮”指的就是翰林們的日子清苦,連俸銀都領不到幾兩,可一旦外放出去做了學政或者考官,出去一趟迴來就能吃一輩子了。


    朝廷的俸祿不夠,官員們連過日子都不成,所以下頭有些灰色的銀錢乃是上位者默許的。


    當鹽政有冰炭銀子,當學政,有“棚規”和“辛苦費”,也就是監考費和辛苦費。


    有的出題考官還能自己寫書賣給考生,畢竟涉及到以後出題的事情。


    這些都是皇帝允許的……


    可以說,學政和考官都是肥差,而且不比“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來得兇險,一切都是安全的,甚至是高尚的。


    為朝廷選人,鄉試考官都是要皇帝點的,隻是張廷玉現在是南書房行走,正好辦這件事。


    他在翰林院之中多年,從中了狀元的那一年起,又寫過一本康熙禦駕親征噶爾丹的書,對如今的翰林院可稱得上是了如指掌。


    康熙讓張廷玉來辦這件事,可見康熙不是個糊塗人。


    張廷玉道:“今年外放鄉試考官的事,一半人由我提薦,文淵閣大學士李光地老大人再把關叉名,若有異議提出再議,最後組織翰林們考試,便是‘考差’了。”


    他說著,已經將顧懷袖沾血的袖子撩了上去,手腕上還沾著血。


    帕子浸入水中沾濕了,隻輕輕擦拭著她藕臂。


    “這件事本是絕密……誰也不知道我握著這樣大的權力,所以翰林院之中的故交們雖有向我打聽此事,卻還沒來找我討差事。我也不曾想,這消息竟然泄了出去……四阿哥竟然知道……”


    竟然知道。


    南書房之中的一切事情都是機密,張廷玉很少對外麵說。


    他每一日處理的事情,都不小,而今提薦各省鄉試主考官,可以說是半個大清朝的人才甄選,都握在了他的手上。


    “要提一個年羹堯,太容易了。”


    顧懷袖也暗道四爺好算計,她都不知道的事情,胤禛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過聽張廷玉這話的意思,最要緊的其實應該是消息是怎麽透露出去的。


    “你怎麽知道我進宮,並且要出事的?”


    “南書房裏聽見的,是德公公身邊的小太監小呂子。不過我也很好奇,四阿哥哪裏早就備好了傷藥等你出來。”張廷玉眼神微微發寒,隻道,“捅這件事出來的是宜妃。當日我在行宮之中聽人說你進去了,卻一直沒見著你人……那時候行宮裏與你有仇的僅有一個朱江心與林佳氏……所以我……”


    “你不敢明目張膽地插手,也不確定中間是不是有太子,更不敢在行宮之內亂走,唯有一個朱三太子的孫女朱江心能在行宮之中亂走……所以,你使計引了朱江心來找我,然後轉頭就找了宜妃。”


    顧懷袖聽見之前胤禛站在宮道裏說的時候,就已經將事情給想通透了,她說來波瀾不驚。


    張廷玉聽了,隻垂著眸:“隻怪她倒黴……我原沒想害她性命……”


    可這女人,必須死。


    隻是沒想到,她人死了之後,他當時太急又忘了有宜妃這麽個處理不掉的後患。


    當時是別無選擇,隻有宜妃有那個能耐罷了。


    顧懷袖笑道:“何必在我麵前這樣虛偽?”


    張廷玉也笑:“怕你以為我薄情寡義,連愛慕我的女人,我都能毫不留情辣手害了……”


    真不知道有危險?


    假的。


    張廷玉豈能不知道個中定然有不測之險?


    隻是十個朱江心也抵不了他的顧三一根手指頭。


    死了也就死了,張廷玉不過頂多兔死狐悲意思意思,連眼淚都不會掉一顆。


    他將顧懷袖的手擦完,上官轅也就到了,張廷玉讓了個位置,讓他給顧懷袖看手。


    上官轅一看顧懷袖傷口就奇道:“這不是我師父獨門的傷藥嗎?”


    顧懷袖道:“宮裏帶出來的,您且看看我這傷口。”


    之前胤禛說這藥是孫之鼎那邊來的,想必孫連翹跟孫之鼎都很聽話,投靠了四阿哥了。


    上官轅沒敢多問,隻看著傷口頗深,也不知是誰人下手這樣狠,他又提了兩瓶傷藥出來:“您這傷沒兩個月落不了疤,留不留傷痕也是未知……好歹是斷在掌心,不怎麽看得出來。看著這傷口,倒興許唯有一件好事……”


    上官轅摸了摸自己胡須。


    顧懷袖心說自己這樣倒黴,哪裏還有什麽好事?


    張廷玉也看了看顧懷袖的傷口,問道:“何來的好事?”


    一指顧懷袖掌中的紋路,上官轅道:“原本這一條線乃是斷了的,今兒夫人這手傷得巧了,一個手掌都被這一道傷疤給拉出一條線來……大富大貴,長命百歲啊。”


    顧懷袖一下就聽笑了:“您這是算命還是治病呢?”


    “有時候算命,有時候治病。”


    上官轅罕見地笑了一下。


    他又接著道:“給有心病的人算命,給有身病的人治病。大夫行醫,不過為了救人。醫者仁心,算命救人,又有什麽區別?”


    倒還是頭一迴聽見這樣的道理。


    顧懷袖看了看自己重新被包起來的手掌,卻想著:幸得傷了的是右手。


    丫鬟們帶著上官轅出去開方子,付了診金,這才請他好吃好喝一頓,夜裏送了人走。


    現在屋裏什麽事情都是張廷玉幫著做,她手傷了碰不得水,洗臉都是他代勞,甚至還幫著她洗腳,端遞洗漱的水,沐浴自然也是他幫著了。


    晚上躺著睡的時候,他握著她手,按在自己心口,隻道:“快了……今日你走後,皇上與我談了納蘭容若的《飲水集》,便是你父親幫著編纂出來的那一套。裏頭有納蘭懷人之詞,皇上是在思念皇後了……太子乃是先皇後所出,皇上念著舊情,一直對太子做的一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如今,是已經開始動心思了。隻要他動心思,下麵人就多的是機會能乘了……”


    更何況,他有那麽多個虎視眈眈的兒子呢?


    大阿哥雖然是個庸才,可很能找麻煩;


    四阿哥心思狠毒,乃是蟄伏在太子身邊一條毒蛇,隻等著太子哪一日露出破綻,他再寄予致命一擊;


    八阿哥外有賢名,笑起來溫文爾雅,籠絡不知多少王公大臣,雖係辛者庫出身的妃嬪所生,可心裏自有他的一份野心;


    九阿哥雖然對皇位沒有野心,可畢竟宜妃為郭絡羅氏,背後勢力強大,他支持著八阿哥,事情就更大了;


    十阿哥乃是八爺黨,又是一位跟九阿哥差不多的,且按下不說;


    除了這些人之外,十三阿哥最近風頭勁得頗為離奇了,聰慧又有才能,連張廷玉都要稱讚一句,隻可惜……是四爺的人。


    十四爺乃是四爺的親兄弟,卻跟八阿哥走得很近,更是離奇了……


    皇家的關係啊,錯綜複雜得厲害。


    若是太子這麽一倒,下一個被立為太子的又是誰呢?


    張廷玉眯著眼,“且讓太子無知無覺,一步一步觸著皇帝的底線,終會逼得他廢太子的……”


    顧懷袖不說話了,隻道:“睡吧。”


    張廷玉點點頭,也閉上了眼。


    次日早朝過後,眾人照舊在南書房議事。


    張廷玉手裏有兩本折子,一本厚厚的,乃是整個翰林院庶吉士以上者的檢討、修編、修撰等的名單,另外薄薄的一本,則是他提薦的各省鄉試主副考官的名單。


    李光地感慨地看著張廷玉,隻道:“當年跟我一起擬名單的,乃是你老父親,你如今才踏入官場不過兩年,竟然就混到了你父親三十幾年走的位置上……長江後浪推前浪,終究還是你們能耐了。”


    張廷玉垂首拱手道:“李老大人謬讚,廷玉受之甚愧,不過沾著父兄餘蔭,恬居此位罷了。此乃今年各省鄉試考官的提薦名冊,還請李老大人過目。”


    聞言,李光地伸手接過。


    他將折子打開,長長的一遝名單,主考官一人,同考官兩人,鄉試會試的房官不算。


    近百人的名字寫在上頭,李光地一一地看過去,掃過年羹堯的時候根本沒有停頓。


    他最後隻叉掉了兩個名字,道:“這二人曾被皇上訓斥過,斷不能上。餘者沒有問題,過三日便考差,過了的都派出去,考差的考題依舊從南書房這裏出。我將名單麵呈給皇上,你辛苦了。”


    “多謝李老大人提點了。”


    這些被張廷玉提上去的人,學識應當都是沒問題的,可畢竟張廷玉在皇帝身邊的時間不如李光地多,對皇帝的好惡知悉得不夠清楚,因而有疏漏。如今李光地將這二人的名字塗掉,乃是提攜著他,張廷玉又不是不是好歹,對李光地自然是敬重有加。


    李光地看張廷玉,卻覺得這樣的人確實是難得。


    高中狀元入翰林院與那些同進士出身的人一起習清書,不驕不躁地熬著,終於熬出了頭,如今一入職便是重臣,迅速得到皇帝的信任,可仍然不見他有任何的浮躁與高傲,始終虛懷若穀,這氣度胸襟與韜略見識,儼然他日宰輔之相了。


    五月初,考差結束,年羹堯外放四川省鄉試主考官,即日赴任。


    在一大堆的鄉試考官人員名單之中,獨獨沒有張廷玉。


    原本李光地以為皇帝會放個最要緊的順天鄉試主考官給他,不曾想竟然什麽也沒有。


    張廷玉還是四品的南書房行走,頓時讓朝中眾人猜測不已,都有些摸不清皇帝是怎麽想的。


    隻有張廷玉自個兒明白,當初在宮裏說過那些話,皇帝自然厭惡他。


    一麵倚重張廷玉的才能,一麵又要壓著他,好教他知道皇帝的本事。


    張廷玉規規矩矩地聽候著差遣,等九月裏各省鄉試都過了,新一輪的朝堂風雲便來了——


    康熙四十四年,鄉試結束,朝廷裏為著讓誰擔任明年會試總裁官而掙破了頭。


    太子爺,八阿哥,大阿哥……


    各自提出了各自的人選。


    八爺胤禩在江南士林之中多有賢名,他極力舉薦自己一黨的人,好籠絡住今科士子,畢竟翰林院之中就多的是他的人,沒人會嫌自己的勢力大。


    而四阿哥胤禛就跟看戲一樣,冷眼瞧著眾人爭來爭去,在旁邊一語不發。


    為著誰當會試總裁官的事情,康熙看著朝堂下麵唱了好幾日的大戲,今日這個大臣出來說誰誰誰好,明日那個大臣出來說誰誰誰決不可擔任總裁官……一個又一個人,就在康熙眼皮子底下蹦躂。


    他看著這些人蹦躂了幾十年,蹦躂的人也換了一批又一批,總有那麽幾個眼熟的,卻都還是不愛蹦躂的。


    於是康熙隨口就問了:“李光地啊,要不你去吧?”


    滿朝文武剛剛還爭論得激烈,這會兒全都跟被打了一巴掌一樣。


    又是李光地?


    這老頭子多大年紀了,都老眼昏花了!


    要緊的是誰都知道李光地是個皇帝黨!他當總裁官,連各自妥協爭奪的機會都沒有!


    不成,不成,李光地不成!


    立刻就有無數人委婉地說李光地已經當過許多次了,還有李光地年紀也大了……


    眾多說辭可謂是天花亂墜,貶低李光地的同時就將自己準備的人選給拋出來。


    隻可憐李光地這麽大把年紀了,竟然還要被這些人拉出來跟後生們比較,聽了這些人的話,李光地也隻能搖搖頭歎著氣,這都是個什麽事兒啊!


    娘的,有你們這樣罵人的嗎?


    敢罵我老李?


    有你們好看!


    李光地老小子,他早把皇帝的心思給琢磨了個透,這會兒老神在在地,故意沒說話,等那些個蝦兵蟹將、牛鬼蛇神都蹦躂得差不多了,李光地才清了清嗓子:“啟奏皇上,誠如諸位大人所言,老臣深受皇恩,多次主持會試,如今已是兩眼昏花,難保不再出個薑宸英案來。所以,還請皇上收迴成命,另謀他選。”


    “這滿朝文武都把能說的人給說了,你李老大人難道還有什麽人選不成?”康熙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問著李光地。


    李光地一躬身:“恰有一人,最合適不過,年輕有為又學識豐富,不至於如老臣一般昏聵。”


    眾人心裏咯噔一下,好個李老頭,你這是坑咱們啊!


    誰不知道你是皇帝的心腹,你說話這就是皇帝的意思啊!


    你娘啊,你這樣說,咱們還敢反駁嗎?


    你說說,還敢嗎?!


    讓不讓人活了!


    一時之間,無數人將李光地罵了個狗血淋頭,卻又隻能憋了一口血,等著聽這人到底是誰。


    康熙老爺子裝模作樣地好奇一問:“哦?還有誰沒提過?”


    他掃了一眼,張廷玉站在一邊,雙手放在身前,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而後,李光地一躬身,朗聲道:“此人,便是張廷玉大人了。”


    瞬時之間,所有目光聚集到張廷玉身上。


    張廷玉眼皮子一掀,依舊沒事兒人一樣。


    他心道這些個大臣們嘰嘰咕咕吵了有小半個月,為著一個會試主考官的位置,幾乎把腦袋都削尖了,爭得是頭破血流,口唾橫飛……


    阿哥們之間的勢力相互傾軋,彼此內耗,又不知道多少人相互之間鬥紅了眼。


    可到底,這從天而降的會試總裁官的名頭一下被個老不死李光地,蓋在了張廷玉的腦門上,氣煞無數人啊!


    李光地說的肯定就是皇帝想的!


    這個張廷玉默默站在一旁有幾天了?


    有幾天了?


    鄉試主考官沒了他,又聽說他夫人得了皇帝的厭惡,以為他起不來了,連這樣大的朝會都隻能夾著尾巴做人,不敢說一句話。


    誰想到?


    誰想到啊!


    人家不是不說話,人家扮豬吃虎呢!


    跟看耍猴兒一樣看著咱們蹦躂了幾天呢!


    欺人太甚,張廷玉李光地,一老一小,欺人太甚哪!


    今兒不知多少同僚要吐血,張廷玉琢磨著準備幾斤豬肝,給諸位同僚府上送去?


    作者有話要說:17日,第一更。


    12點之前有第二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宰相厚黑日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時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時鏡並收藏宰相厚黑日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