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袖病了,從沈園迴來就病了幾日。


    阿德遵照著顧懷袖的意思,讓阿平那邊快馬加鞭地去追皇帝的大船,可是畢竟皇帝那邊祭過了明□□陵就走了,這會兒又是順著長江而下,不知道已經走出去多遠了。一邊在追,皇帝那邊還在繼續往東下,追到還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


    五日過後,康熙南巡的龍船,已然過了鎮江,往常州而去,很快就要過無錫到最後的蘇州了。


    眼看著今日日頭已經落下,張廷玉陪著皇帝站在船舷上瞭望,隻見行船途中水天一線,煞是好看。


    十三阿哥胤祥笑著在一旁說話,還說要大家即興賦詩一首,正輪到張廷玉,他略略地一掐手指,剛道:“天水一線……”


    後麵跟著的船邊忽然喧鬧了起來,三德子走下去問:“這是怎麽了?”


    “迴德公公話,那邊忽然來了條小船,一路跟著,說是有一封信要麵呈給張大人。”


    “哪個……等等,張廷玉大人?”三德子忽然愣了一下。


    張廷玉聽見了,也迴轉身,對著康熙一躬身:“萬歲爺,後頭似乎有微臣的事情。”


    “去吧,看看是不是江寧那邊出什麽事情。”康熙歎了口氣,讓張廷玉去了,隨後卻又看向了胤祥,“換老十三你來吧。”


    胤祥扇子一甩,便道:“張大人這走得可也不巧,兒臣這腦子裏還空蕩蕩的呢……”


    張廷玉這邊卻已經沒有理會這邊作詩的事情,他順著船邊走了過去,便見到在一群侍衛們按刀監視之中,一條小船近了。


    送信來的人,竟然是阿平。


    張廷玉一顆心都要跳了出來,僵硬地站在船邊,隻當是出了什麽事情。


    阿平也不知道信上寫的是什麽,上前靠近了才親手遞給張廷玉:“二爺,夫人交代過一定要麵呈給您的信。”


    張廷玉接了信,還沒拆,卻覺有些膽戰心驚,他手抖了一下,問道:“夫人沒事兒吧?”


    “沒,隻是偶感了風寒,小的走的時候已經延請了郎中,說是小病,不礙事的。”阿平隻怕二爺以為夫人有事,連忙解釋了一遍。


    心略安定一些,張廷玉自己笑了一下,整日裏就愛瞎想,哪裏來的那麽多的病災?


    他手指拆了信封,就站在船邊,將薄薄的一頁紙抽了出來,卻發現有些微皺,似乎是塞信的人當時手抖得厲害。


    張廷玉的心已經微微地沉了一下,展開信紙,臉上原本那隱約的笑意,就消失了個幹幹淨淨。


    鋪滿了日光的江麵,掩不住他滿身寒氣,也蓋不住他心裏陡然蔓延的殺意。


    他一字一字地又將顧懷袖那歪歪扭扭的字給看了一遍,一遍,一遍……


    還是原來那個意思。


    這一封信就是顧懷袖的筆跡,他比誰都清楚。


    張廷玉兩片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卻陰森寒冷至極。


    那邊的胤祥早已經作完了詩,迴頭繞到船邊上一望,卻見到張廷玉那近乎猙獰的表情。


    平日裏,這一位張家二公子永遠是不鹹不淡的溫文模樣,可今日活像是個閻王,胤祥都沒想到一個人轉瞬之間有這樣大的變化。他隻是看了一眼,又撤了迴來,想想終究沒走出去。


    過了約莫有一刻鍾,張廷玉才鬆了手,看著信紙上一個深深的指甲印子,是他方才無意之間給掐下的。


    顧不得了,什麽高官厚祿加官進爵,在皇帝麵前站穩腳跟,都已經顧不上了。


    不管如何,他現在先迴江寧去。


    張廷玉進了船,隻向康熙說江寧顧懷袖那邊出了些事情,想要迴去陪著妻子。


    康熙盯了他半晌,道:“朱三太子還沒抓迴來,若是抓不到,我依舊讓你休了顧三,現在你還有閑心迴去陪她……”


    張廷玉垂首,隻道:“此事,甚為要緊,還請萬歲爺恩準。微臣去辦完事情就迴來,朱慈煥已有了下落,臣會一手將之督辦歸案。”


    “罷了,左右你們小夫妻兩個也是折騰。朱慈煥抓不到,你與你夫人,朕都不會客氣的。”康熙端著茶喝,口氣輕輕鬆鬆,說出來的話卻足夠人嚇破膽,而後道,“退下吧。”


    “微臣謝皇上隆恩,臣告退。”


    張廷玉也懶得去想康熙到底是個什麽心思,一下了皇上的龍船,便跳上小舟往江邊而去,待得前麵渡江靠岸,這才立刻從驛站挑了一匹快馬晝夜兼程地往迴趕。


    顧三的頭一個孩子,是他們的心病,還是無解無藥醫的心病。


    如今忽然有了轉機,雖則裏頭藏著萬般的兇險,可他還是要迴去這麽一遭。


    什麽前明後裔,朱三太子,都見鬼去吧!


    前前後後來來去去,他打馬再快,也無法眨眼即到……


    而在張廷玉往迴趕的這一日,顧懷袖已然從病榻之上起身,掐著手指算了算行程,想著信也該到張廷玉的手裏了,可是李衛那邊還沒消息。


    生辰八字到手一對,便該有個結果了。


    她心裏忐忑得厲害,麵色蒼白地攪著碗裏的藥,苦得人舌頭都要掉下來,可她心裏也苦。


    剛剛將藥碗裏的藥給喝完,阿德就跑著來說李衛到了。


    李衛進來,還有些後怕,“幹娘,取哥兒的八字拿到了。”


    顧懷袖盯著李衛手裏的一張紙,差點打翻了桌上的碗碟,隻道:“你拿過來……怎麽拿到的?”


    李衛道:“我看了幾日,才知道沈爺將哥兒的八字給放在了書房背後的暗格裏,雖知道地方卻拿不到,因而看了幾天。昨夜取哥兒發燒,鍾先生跟沈爺都去看了,這才溜進去查到了的。”


    “發燒?”


    顧懷袖接過了那一頁紙的時候,抬眼看著李衛。


    李衛低著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說了:“昨兒半夜裏忽然來的高燒,不過今早已經退下來了,沈爺也迴屋休息了……”


    取哥兒是時時刻刻都可能被閻王爺勾走魂的,原本病者病著眾人都該習慣了。


    可他每病一迴,眾人也就為之心顫一迴,都揪著呢。


    更何況,如今取哥兒……


    李衛沒敢看顧懷袖打開那一頁紙時候的表情,隻能用眼角餘光瞥見顧懷袖手背上一滴一滴砸下來的眼淚。


    顧懷袖看著,萬千情緒霎時之間全部湧出來幾乎要將她給淹死。


    她隻看著,說不出話來,一手掩了半麵,隻道:“李衛你出去等我……”


    李衛躬身退出去,一句話不敢說。


    這是她的孩子,這是她那一日生下孩子之後落的八字!


    人雖沒了,可孩子的八字她如何不記得?


    沈恙,好一個沈恙!


    顧懷袖想起這些年來艱辛備嚐,卻萬萬沒料想有這樣的一天……


    她看著那空空的藥碗,一想起自己的兒子幾乎病疾纏身不曾有過一日安寧,心底隻如刀割斧鑿,還不如將她給千刀萬剮了……


    無聲慟哭,她隻為著這失而複得的喜,骨肉分離八年的悲……


    屋裏安安靜靜似乎什麽動靜也沒有。


    顧懷袖出來的時候換了一身衣服,也挽了個好看的頭發,雖則麵色蒼白得厲害,可她看上去很漂亮,微微上了妝,補了補最近不大好的氣色。


    青黛畫眉站在她兩邊,院子裏的小廝們也都看著她。


    顧懷袖扶著青黛的手,走下台階來,卻笑道:“阿德與李衛跟著我就成了,旁的人守著別院吧,發生什麽事都不與你們相幹的。”


    她出去,上了轎子,朝著沈園而去。


    到了園門口,顧懷袖看一眼那人似乎要去通報,身邊李衛已經很機靈地上去道:“沈爺請的,我帶著進去就成了。”


    那家丁一看,是李衛小爺,連忙站到一邊不吭聲了。


    顧懷袖就這樣在沒有任何人通報的時候進去了,她一路走著這勉強算是已經熟悉了的道,想著那一日陸氏領著自己走的路,又有李衛在一旁引著,很快就到了裏麵。


    走過的路太多,顧懷袖若是仔細看,但怕是眼睛都要看花。


    可她心裏沒想著路,而是想著取哥兒。


    顧懷袖手裏掐著那一張生辰八字的紙條,隻覺得每一步都跟踩在雲端上一樣。


    她想著要怎樣去補償這個孩子,還有到底要怎樣對沈恙……


    剛剛轉過前麵園門口的拐角,前麵有兩個丫鬟過來,還在小聲說話,道:“現在仙姨娘迴來了,終於說要給哥兒過生辰呢……”


    顧懷袖的腳步一下頓住了,連著李衛也愣住了。


    那兩名丫鬟朝前麵走了很遠,才發現顧懷袖,忙躬身行禮:“張二夫人好。”


    “……去吧。”


    顧懷袖沒說話,隻看了一眼李衛,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八字。


    不對……


    有哪裏不對勁……


    仙姨娘,她曾在玉器店裏麵遇見這一位,聽見了她說話。


    仙姨娘……


    她跟取哥兒長得挺像,可往日不曾聽說過沈恙有這樣一個外室,最少不在江寧。


    顧懷袖沉了沉心,捏緊了手裏的八字,還是朝前麵走。


    一路上安安靜靜,顧懷袖的腳步也是無聲的,旁邊忽然有鸚鵡的叫聲,廊邊掛著一派的小鳥。


    她隔著花窗,站在園門口,忽然看見了站在另一邊迴廊下頭,正坐在旁邊喂魚的沈恙和垂手立在他身邊的鍾恆。


    前麵路過不去了,隻得換一條。


    可她這件事左右都要跟沈恙說的,她也想問問,沈恙安的是什麽心。


    剛準備邁開腳步,顧懷袖就聽見他們說話了。


    沈恙捏了手裏一粒魚食兒,朝著水麵扔去,很快引來了一群魚兒。


    他笑了一聲,似乎頗為高興:“望仙終於迴來,也不恨我了……今年準備給取哥兒過個好生辰……”


    “爺,您可別得意忘形。”鍾恆歎了一口氣,道,“仙姨娘雖迴來了,可您後院裏還一堆人呢,遲早要鬧起來的。再說了,那八字……”


    “偷偷過也就是了,我等著張二夫人上鉤……李衛這小子也乖巧,設個套,讓他跳,他就跳……怕是現在張二夫人已經以為取哥兒是她的孩子了吧?”


    沈恙揚著眉,又一眯眼,艾子青的長衫穿在他身上,說不出地帶著幾分狂氣。


    鍾恆垂眸,扯了扯唇角:“迴頭叫張二夫人見了取哥兒,若真以為是張廷玉的兒子,給您搶走了怎麽辦?取哥兒像仙姨娘,長得跟姨娘掛相,仙姨娘又是張英老大人的掌上明珠,張二胞妹,這一個個地掛過去……就算是您迴頭跟她說,那不是她兒子,她都不一定信。”


    “操心那麽多幹什麽?我沈恙的兒子,還能被別人搶去了不成?”


    沈恙冷哼一聲,眼角劃過冷意,卻一把將手裏的魚食兒都灑了下去,“有取哥兒在,張廷玉就跑不了。他手裏還握著宋犖,現在宋犖也被他給籠絡過去了……是我棋差一招。鹽幫那邊的事情,也走入了死局,羅玄聞就是張廷玉養的一條狗,跟瘋了一樣咬人。吞了爺的產業,好歹也要給爺吐出來……”


    “那若是此計成了,取哥兒,您給是不給?”


    鍾恆又問。


    “給……也不是不可以給。”


    沈恙竟然笑了,他拍拍手掌。


    “你說取哥兒叫我爹,迴頭叫顧三為娘,顧三也是貌美如花,還是我占便宜……想想不覺得,這大大一頂綠帽子扣在張廷玉的頭上嗎?他還不得不束手就擒,因為投鼠忌器。你沈爺我,一箭三雕呢。”


    “您對張二夫人還想著不成?”鍾恆一臉無語的表情看著沈恙。


    沈恙道:“想想,又沒付之於行,何必在意?”


    他雙手疊放在自己腦後,扭過身就要跟鍾恆說話,然後就看見了從園門外麵一步步走進來的顧懷袖。


    張二夫人今天特意打扮好了過來的,因為她想見自己丟了八年多的兒子,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覺得他娘也病歪歪的。


    病才好,所以看著臉上其實有遮不住的蒼白。


    她臉上從麵無表情,一直到帶了幾分笑。


    一步,一步。


    嘴唇一點一點彎起來……


    沈恙見著,拿疊放在腦後的手,卻不知不覺地放了下來,站在那裏看著她走近。


    鍾恆站在一旁,似乎已經完全被這一幕給震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同樣震住的還有那邊的李衛。


    所有人都站著,隻有顧懷袖還走在長廊上,一步一步。


    難怪那一日見著仙姨娘竟然如此眼熟,她是張廷玉那個遠嫁給商人的胞妹!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跟沈恙攪和到了一起,如今竟然聯合起來欺騙她……


    玉器店裏仙姨娘說“自打我”,而後立刻改口為“自打取哥兒生下來”,想來她想說的是“自打我生下取哥兒”,後頭說著說著卻為一個不是自己孩子的取哥兒落了淚,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兒子!


    臨走時候,仙姨娘跟身邊丫鬟說事情都辦妥了,該說的都說了,還讓人告訴沈恙。


    她那時候便存了疑心,可後來李衛那邊過來的消息,讓她打消了所有的疑慮。


    除此之外,還有她來沈園那一日她見取哥兒,陸姨娘聽她說要見人的時候,提了一次“仙姨娘”,想必這仙姨娘才是取哥兒生母。


    仙姨娘,張望仙。


    張家的姑娘……


    顧懷袖想著隻覺得這大千世界未免太小。


    張廷玉那邊的消息說,羅玄聞已經吞了沈恙在鹽幫大半的生意,若是這時候沈恙手裏忽然握著張廷玉的兒子,所有的難題便該迎刃而解。


    而後,讓取哥兒鳩占鵲巢,讓張廷玉幫別人養兒子……


    好打算,好打算!


    不愧為名鎮江南的沈鐵算盤!


    顧懷袖已然慢慢頓住了腳步,怒極反笑,高高地揚起了自己的手掌。


    “啪!”


    在顧懷袖抬手摔了沈恙一個耳光的時候,陸姨娘剛端著茶盤進來,一見這場麵隻嚇得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下將手裏的東西全打翻在了地上。


    沈恙臉都偏向了一邊,過了一會兒才扭過頭來,注視著她。


    顧懷袖不曾留情,隻讓自己手心都疼了,火辣辣地疼了,才能消減自己心中的怒意。


    她滿懷著希望而來,卻將帶著滿心的失望而去。


    好一個沈恙……


    終究還是沒忍住,眼淚刷地就落了下來,她盯了沈恙一會兒,才轉身:“機關算盡,作繭自縛!”


    她一步一步來,又一步一步走,隻抽了袖中的手帕,將方才打過沈恙的一隻手狠狠地擦拭著,直到滿手掌都是血痕了,才將綢帕扔了。


    風一吹,那綢帕像是顧懷袖的衣角,一下就遠了。


    沈恙僵硬地站在原地,臉上五指印格外明顯。


    他望著她搖搖欲墜的背影,眼看著鍾恆與陸姨娘都要上來扶他,他卻輕飄飄道:“滾吧。”


    作者有話要說:第四更,24點左右有第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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