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外頭,江寧諸位官員都已經到了。


    江寧織造府曹寅的娘乃是當年康熙的奶娘,後來曹寅更當過禦前侍衛,後來放出來當了江寧織造,乃是皇帝安插於江寧的心腹,監視這江南官場,籠絡江南的士子,管著織造的事情,還要兼任鹽政,可謂是僅次於兩江總督的職務。


    隻不過,自打康熙第二次南巡之後,這裏就成為了給皇帝接駕的地方。


    頭一眼看見江寧織造府的時候,顧懷袖隻覺得外頭平平無奇,往年也沒進去過,這會兒跟著後麵後宮們的女人後麵,落後了幾步,才見得亭台樓閣,方知這果真一座“大觀園”。


    銀子使得跟流水一樣,隻為了讓皇帝高興,說康熙南巡辦了實事不假,可勞民傷財也是真的。


    至少,曹家這三四代的富貴過去,一朝天子一朝臣,過一陣就煙雲一樣沒了。


    想著,顧懷袖就看向了前麵跟著皇帝走的張廷玉。


    今天忽然之間碰見沈恙,又瞧見與張廷玉一起走的那個江蘇巡撫宋犖,卻已經是知道張廷玉的手段了。


    她在江寧還有故宅,乃是置在內城烏衣巷不遠處的別院,這會兒卻不想待在織造府,畢竟是皇家的地方。


    顧懷袖叫了宮女來,隻道:“一會子你迴了德公公,就說咱們這邊準備迴別院去,在江寧有舊宅。”


    本來跟皇帝一起走,就是沾了光,沒道理到了江寧還死活要賴在織造府,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多大臉呢。


    宮女去報了三德子,三德子卻先去問了張廷玉,張廷玉想著顧懷袖跟林佳氏之間的事情,還有個棘手的德妃,自然不能讓人在一塊了。


    所以,張廷玉的意思與顧懷袖是一個,反正這裏距離別院也不是很遠,有什麽事情也可以照應著。他同三德子說了,三德子卻道:“這件事,且容奴才問問萬歲爺去。”


    前麵康熙已經讓眾多的官員平身,然後一下就看見了站得略略靠後的張英。


    “好啊,張英你也來了!”


    張英迴去桐城幾年,乃是養老,這會兒須發盡白,他早已經看見自己的二兒子走在了康熙的身邊,神情自若,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挺拔和氣韻。果真是比他更適合在這條路上走的人,端看這架勢,將來也是要高官厚祿的。


    他再次一躬身:“萬歲爺抬愛,張英豈敢不來接駕?惟願萬歲爺龍體康健!”


    好歹也是幫著康熙辦過三十多年的事情的人,沒有功勞都有苦勞,更何況平定三番、鏟除索額圖,還有平時的那些個不為人知的朝政之事,都是張英幫著在處理。


    康熙自然知道張英對自己的忠心,現在見到張英已然滿臉的風霜之色,離開朝堂之後人看著卻是更老了。


    他長歎了一聲,上去扶張英起來:“老愛卿離開朝堂已久,如今見著你卻如隔世一樣。好在朕覺得,你這身子骨還算是硬朗,也是可喜可賀啊!”


    張廷玉站在後麵看著,礙於康熙在跟張英說話,他隻好站在一邊,眼看著張英。


    兩個人三十幾年的君臣情義,自然不是這裏站著的其他人能比的。


    一時之間,張英的風頭還要蓋過旁人。


    康熙一下又想起張廷玉來,隻叫他們父子上來見過了一迴,張英隻看著張廷玉歎道:“也隻願衡臣能為皇上分憂解難便是了,不敢奢求太多。”


    康熙卻覺得張廷玉辦事妥當,又看了一旁的宋犖一眼,一路進了行宮,卻擺擺手讓宋犖下去。


    這會兒,三德子才上來說話,將張二夫人想去別院的事情說了一下。


    “故地重遊,各有各的感慨,且讓那刁民去吧。”


    三德子一縮脖子,趕緊去迴話了。


    至於什麽“刁民”之類的,皇上敢說,三德子不敢說,隻跟顧懷袖說皇上準了。


    顧懷袖這才帶著胖哥兒跟兩名丫鬟迴去,小廝們還要在外頭等二爺。


    張廷玉是隨扈近臣,要侍奉在皇帝的身邊,迴來不迴來卻要看運氣。


    現在皇帝跟張英有話要說,也跟江寧這邊的大臣們說這話,訓著話,張廷玉卻出來了。


    江蘇巡撫宋犖也出來了,隻在眾人都沒看見的時候,對著張廷玉長身一揖道:“多謝張大人先頭在皇上麵前美言了。”


    宋犖哪裏想到,隻是出去跟沈恙談個事情,穿著的還是便服,竟然就被皇帝給抓了?好歹他也算是被皇上放出來在江寧當了許久官的人了,也怎麽也沒想到今日這禍事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今日皇上忽然之間派人將偎翠樓出入口給堵住,接著就直接進了二樓,一下看見了他坐在那裏跟幾個商賈聊天。


    隻是沈恙見見機很快,早在聽見聲音的時候就跑了,聽說現在人還沒找見。好在今日談事情本來就是沈恙一時興起,話都沒來得及說兩句,旁人也不知道那是沈恙,隻知道商賈還有一個,卻不知道是誰。


    皇帝一見到自己派出去的官員晚上竟然在外頭喝花酒,卻不理會丹徒和運河水患的事情,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當場就叫人要拿了宋犖的頂戴花翎。


    宋犖這人老實,一下就往地上跪,說著微臣知錯。


    然而人人屏氣凝神,都不敢說話。


    隻有張廷玉微微咳嗽了一聲之後站出來,說:“微臣以為,巡撫大人雖有過錯,甚至這時候還出來喝花酒,和罪不至死,也不至於革職查辦。”


    結果康熙立刻板了臉問張廷玉:“你覺得此人這般還能做官嗎?”


    當時宋犖還不知道張廷玉的身份,隻覺得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應該是初入官場不久的人,一般皇帝若是說了這樣的話,那就是不會改主意的了。張廷玉說再多都沒用,該他宋犖倒黴的,還是他宋犖倒黴。


    豈料,張廷玉竟然迎著康熙的怒火,直言道:“微臣覺得應該給巡撫大人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畢竟巡撫大人隻是失察,並不知道下麵丹徒水患如此嚴重,更何況一省的巡撫,怎麽能管到下麵一個小小的丹徒鎮?治河不力,該巡撫大人有錯,可兩樣都並非全責。更何況,皇上若是這個時候裁撤了宋犖大人,又從哪裏找一個比宋大人更合適的官員立刻頂上來處理丹徒的事情?望皇上三思之。”


    若是站在這裏的人是張英,張英會說,但是不會如張廷玉一般說得多。


    畢竟,張英這人小心謹慎得多。


    今日張廷玉說話了,便讓康熙意識到,這父子兩個人是不同的。


    張廷玉敢說,能說,還說得對。


    賢臣啊。


    若康熙真處置了宋犖,相比江寧又要亂上一陣了。


    於是,聽了張廷玉的話之後,康熙看了張廷玉許久,終於道:“那就依張廷玉的話,著令你宋犖戴罪立功,立刻將河道與丹徒鎮的事情給朕辦好了。”


    宋犖堪稱是死裏逃生,自己都沒有想到。


    他一瞧見康熙進來,就嚇得腿都軟了,盡管宋犖覺得自己辦事的本事還不錯,可不覺得康熙會有什麽惜才之心。


    結果這一迴峰迴路轉,全靠了旁邊這個張廷玉一句話。


    一路跟著出來,宋犖沒敢跟張廷玉搭話,現在出來見著,總算是有機會道謝了。


    宋犖剛剛給張廷玉道謝,張廷玉就謙遜地一拱手:“宋大人言重了,下官不過也是為了民生大事著想,並未有什麽為您美言的地方,您若是想保全了頭上的頂戴花翎,還是早日將皇上吩咐的事情給辦妥為好。”


    張廷玉一副一點也不居功的表情,眯眼看著宋犖笑,和善到了極點。


    宋犖心裏隻歎了一聲:好人啊!好官啊!


    隻是要怎麽補救……


    眼看著宋犖就犯了難。


    張廷玉隻道:“治河非一日之功,可是丹徒的百姓流離失所,離開家園,萬歲爺去丹徒看的時候隻覺得民生凋敝。若要令民生不凋敝,必須要先有人,隻要丹徒的百姓都迴來了,還有什麽搞不定的?下官言盡於此,望宋大人早日達成皇上所願,告辭了。”


    說罷,張廷玉轉身便去了。


    宋犖在後麵看著,朝著張廷玉一拱手:“多謝張老先生提點了。”


    張老先生啊……


    張廷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隻道:要不要留一瞥胡子呢?


    他走遠了,出了織造府,才看見顧懷袖那邊的馬車還在外頭等著,也不用人搬凳子來,自己就跳上去了,一掀簾子進去,果然看見胖哥兒趴在車裏頭玩著九連環,顧懷袖就窩在一邊,手裏捏把扇子打嗬欠。


    天色已晚,張廷玉卻隻是來看她一迴,一會兒還要迴去皇帝身邊伺候。


    張廷玉這一迴隨扈,就是皇帝開了恩,說要他去見張英的,現在張英在織造府這邊,張廷玉不敢走。


    他對顧懷袖道:“你迴去了,隻管好生休息,羅玄聞那邊的事情,若是棘手,大可不必理會。現在是多事之秋,怕出亂子。我方才在織造府裏見著父親了,迴頭給胖哥兒拾掇一番,父親怕也想他。”


    顧懷袖點點頭,將他袖子給整理好,才道:“你去吧,不在禦前伺候了就迴來。”


    張廷玉吻吻她額頭,這才重新跳下車去,往裏麵走了。


    顧懷袖於是道:“咱們迴別院吧。”


    馬車噠噠地去,車滾子壓在石板路上,江南的味道頓時出來了。


    暮春已盡,空氣裏的濕氣都是暖的。


    闊別了九年的別院,又在眼前,顧懷袖下車來一望,卻想起當年在這裏的點點滴滴。


    滿以為推開門,定然是荒草滿園,畢竟都沒人在這邊照看了,不想連鎖頭都是光滑的。她看了一眼,推開門,卻發現門是虛掩著的。


    朝裏麵一走,才發現有人正在打掃院子,還有人在裏頭張羅。


    “花瓶放在那邊,對……”


    “匾額掛歪了,歪了,歪了!你會不會掛啊!”


    “小爺您別叫了,越叫我越心慌……”


    一個瘦猴一樣的小子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一雙眼睛轉著機靈得很,看著已經有十六七,很是硬朗。


    一見到顧懷袖進來,這小子立刻跑過來,學著滿人的樣子給顧懷袖打了個千,歡聲道:“李衛給幹娘請安,幹娘好!”


    顧懷袖微微愕然,看著眼前這小子熟悉的眉眼,才失聲笑起來:“我道是家裏進了賊,不想竟然是你在這裏張羅。”


    雖然跟在了沈恙的身邊,可李衛到底還是受過顧懷袖的恩惠,該叫幹娘該辦事兒他也不含糊,顧懷袖領不領情,是顧懷袖的事情,李衛講自己視作顧懷袖的晚輩,從不敢含糊。


    他摸了摸頭站起來,目光卻忽然落到了胖哥兒的身上。


    顧懷袖一拉他的手,隻叫李衛進屋來:“多年沒見你,你倒一下子長大了一樣,卻不知道跟著那沈鐵算盤,如今混得怎麽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蠢作者去吃了一碗餃子所以沒來得及碼字……頂鍋蓋


    晚上八點半左右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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