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額圖倒了,張英走了,裕親王福全病重,整個朝中局勢瞬間出現了許許多多的空當。


    有人迫切地想要塞人上去,將這些空當給填滿了,占住了,興許就能在新一波的浪潮當中占據先機。


    多少人看著張廷玉啊,一次又一次的蟄伏和前衝,光華耀眼之後又瞬間熄滅。這一次亮起來禦試清書第一,伴隨著的卻是他在官場之中的引路人也就是他的老父親的離世,連著長兄也病故。張家四個兄弟,如今就隻剩下了三個,原本的張廷瓚之才能已經得到了眾人的肯定,忽然之間這張家接班人換了一個張廷玉,朝中諸人都有些不習慣起來。


    好在這小子目前還隻是在翰林院當值,不值得人太怎麽在意。


    畢竟不是人人都能跟張英那老狐狸一樣,這張廷玉沒了父兄的扶持,卻不知能走到哪一步?


    翰林院之中的翰林們,大多已經陸續地站了黨派,明珠組織著大阿哥的人四處詆毀太子,說太子爺品行不端;相應地,太子的人也在翰林院散布謠言,說大阿哥如何如何無能。


    可真正聰明的,應該算是八阿哥,隻是拉攏人,時不時在士林之中說八阿哥如何如何賢能,一下就給誇成了“八賢王”。


    相對比這三家的手段,張廷玉想想也覺得很有意思。


    這個時候的太子和大阿哥,指不定都沒注意到這種情況,可是等他們注意到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一群人說太子不好,說大阿哥不好,可在他們相互詆毀的時候,卻又有一群人說八阿哥到處都好,兩相對比之下事情就很有意思了。


    四月過了禦試,張廷玉五月基本都在家中處理家事,索額圖一黨的風波也完全沒有牽連到他。


    這一座宅邸乃是皇帝禦賜,特許在內城給張英給張英一家住的,張英乞休卸任,按著規矩宅子得還給皇帝,可皇帝五月給了張廷玉一個差事,然後將原本張英住的這一座現在的張府賜給了張廷玉。


    所以現在,整個張府的主人變成了張廷玉,便將各種器具收拾起來,換了正屋,一溜兒排過去連同堂屋在內是五間。


    之前的種種擺設已經換過,新換上的東西還不是那麽熟悉,顧懷袖看了一眼,心道這日子總算是順當了一些。


    “今兒怎麽沒見到哥兒?”


    顧懷袖將桌上放著的花瓶重新挪了挪位置,這才停下手來打量一下,舊府換新主,從此以後她才是這裏的當家主母了,因為這一座府邸的主人是張廷玉,而不再是張英,這裏的女主人不是張英的妻子,而是張廷玉的夫人了。


    青黛聽聞顧懷袖問這件事,一下就笑了出來:“還不是出府跟錢家的朗哥兒琳姐兒玩去了,奴婢隻怕錢家夫人見不得他,畢竟朗哥兒琳姐兒看上去都斯斯文文的。”


    這裏出了東麵就能看見人,顧懷袖打偏門繞出去,隻看見胖哥兒幾個蹲在角門那邊玩彈珠,旁邊還有幾個小廝暗地裏看著,就怕出個什麽事兒。


    胖哥兒傷才好不久,就忍不住要跑出來玩,顧懷袖難免擔心,出來就站在門邊看著。


    她歎了口氣:“玩心太大,好在他能玩就好,五歲也該找個大儒給開蒙了,隻是他爹都是狀元,還能找誰來給開蒙啊……再次也得是個狀元才能開蒙。不過開蒙一不急在一時,等他玩夠了,想學了,那才是真好。”


    說著,顧懷袖就要轉身離去,不過那邊潛錢府偏門裏也走出來個婦人,似乎頗為頭疼地看著這一群小孩兒,不過一轉眼她就望見了顧懷袖,心思一轉便向著顧懷袖走過來了。


    顧懷袖一看這婦人打扮,便知應該是錢家的夫人了,她一笑:“這便是今科探花郎錢修編的夫人吧。”


    錢潘氏一怔,一則是看顧懷袖果真如傳說當中的那樣,二則是沒想到她開口如此隨和,還一口道出了自己的身份。錢潘氏恭敬地斂衽一禮:“妾錢潘氏,這廂見過張二夫人,夫人客氣了,我夫君如何能與張殿撰相比?您可取笑了。”


    那一日,錢名世迴來就跟潘氏說了,外頭跟他家兒子玩得熱火朝天的是張英老大人的愛孫,前科狀元張廷玉的兒子。潘氏這才想起來,看著琳姐兒那一條帕子怎麽覺得眼熟了,曾經在周道新夫人李氏的府上宴會上,見到過一位夫人用過,卻沒見著相貌,隻覺得通身氣派不凡,沒料想竟然是張廷玉的夫人。


    潘氏可不敢得罪她,隻看了一眼那邊瘋玩的小孩子,“小孩子們都挺貪玩,不知道貴公子可曾開蒙?”


    “才五歲,不急著開蒙,等到他想學了再說吧。”顧懷袖還是那一套說辭。


    怕是倒是有些驚詫,四五歲也應該開蒙了啊,現在她家朗哥兒也在這個年紀,想要請個先生來主持開蒙,潘氏盤算著自家的夫君是個探花,開蒙若能請來一位狀元,不也很好?


    所以她今日才開了這個口,試探道:“我家的朗哥兒倒是要開蒙了,不過我夫君乃是探花郎,兒子開蒙當找一位鴻儒,卻不知……張老先生是否……”


    “張老先生”指的就是張廷玉,顧懷袖還是能聽明白的,隻是她卻要裝糊塗,甩著帕子看了那邊的孩子們一眼,道:“夫君才接了萬歲爺那邊一件要緊差事,怕沒時間。今兒天也晚了,我府裏事情還多,到底脫不開身,改日再請錢夫人過府一敘,這邊廂就先迴去了。”


    迎著顧懷袖帶笑的目光,潘氏竟然忘記了後頭的說辭,與顧懷袖告別了走迴來,才發現自己方才是冒昧了。


    開蒙可不是什麽小事,若是張廷玉答應了給朗哥兒開蒙,錢名世那邊與張廷玉又是什麽關係?


    這些都沒有搞清楚,潘氏就隨便開口,原本是想要巴結一番的,不成想熱臉貼了人冷屁股。到底還是人家張府高高在上,不一定願意結交他們。


    潘氏心裏鬱鬱,把朗哥兒拉著進了門,又嗬斥了琳姐兒,也讓丫鬟帶著琳姐兒走了。


    這裏就剩下幾個別家的小孩子跟胖哥兒了,原本胖哥兒還準備繼續玩,可現在人都沒剩下幾個,頓時癟嘴:“真是掃興……”


    “朗哥兒他娘好兇……”


    “對哦,好兇。”


    “我娘會給我縫衣裳。”


    “我娘會給我梳頭發。”


    “我娘會給我買小玩意兒……”


    “……”


    “小胖你呢?”


    小胖子蹲在地上,望著天想了想,“我娘……”


    “你娘到底怎麽樣啊?”


    “該不會是爹不疼娘不愛吧?”


    小胖子橫了那人一眼,苦思冥想,最後撓著自己後腦勺,總算想出來一個答案:“我娘長得漂亮。”


    眾多小夥伴一下就笑倒在地,胖哥兒簡直了……


    小胖子哼了一聲,將泥彈子扔在地上,“天不早,我迴去吃飯了,懶得跟你們說……”


    說完,直接轉身跑迴去了,眾人也沒搭理他,在他們看來這府裏旁邊就有一個角門,胖哥兒要是這家人的孩子,就應該從這個門進去,他們每天走在換玩耍的地點,所以不知道這到底是哪家。


    胖哥兒直接從前麵偏門溜進去,一路跑到了原來二房的院子,後來才想到已經搬了地方,這會兒趕緊換了一條路繼續跑,才進門就過去抱住了自家娘的大腿:“娘,你會什麽啊?我的小夥伴都說他們的娘會什麽會什麽,可是我仔細想想,你什麽都不會……”


    顧懷袖眼前一黑,隻瞪著他:“瞎說!下次你就跟你的小夥伴們說,你娘她溫柔嫻淑,女紅刺繡琴棋書畫樣樣都行!”


    “……真的會嗎?”


    胖哥兒懷疑地打量著他娘,然後臉蹭了蹭他娘的手,吐了吐舌頭,“兒子想不到您有什麽優點,我想想隻好說我娘長得漂亮了……”


    一聽見這話,顧懷袖險險就要倒地,她這輩子到底是做錯了什麽,竟然生下這麽個妖孽兒子!


    她狠心拉了胖哥兒臉上一塊肉,隻道:“小胖子,下次記得要誇你娘,還不能光誇臉知道嗎?!”


    胖哥兒連忙捂臉,討饒道:“可是小胖真的不知道娘會什麽啊!”


    “……會什麽……”


    顧懷袖鬆了手,像是搓麵團一樣搓著自己兒子,看他一張臉都被自己搓得皺到一起,才道:“你娘我啊,心眼子多……”


    話還沒說完,胖哥兒就接道:“心眼子是什麽眼?”


    “……是不好的眼。”


    顧懷袖原本想要細細解釋,可是迴頭一想,自己什麽也不會,唯獨會算計人,會拿著規矩打壓人,做的事就沒幾件稱得上是善事……


    她一時覺得無趣,便放了自己兒子,道:“反正下次你隨便跟外人怎麽誇都成,要知道你是我兒子,咱們家呢,一定要胳膊肘往裏拐,護短一點懂嗎?”


    “那兒子下次就說我娘會做飯,洗衣,做衣裳,做鞋子,還會讀書寫字彈琴下棋……”


    小胖子掰著手指頭說著,末了道:“還會陪著我爹睡覺覺。”


    原本顧懷袖已經被小胖子灌著迷魂湯,心滿意足地去喝水了,結果驟然聽見他放在後麵的一個悶雷,直接被炸得嗆了,小胖子一見他娘這個樣子,趕緊一縮脖子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死胖子!站住!誰教你的!”


    她直接旁邊的扇子朝著門外扔過去,誰料想張廷玉正好從外頭過來,若不是他反應快,這會兒已經被扇子給一下栽中,打到頭了。


    張廷玉一下夾住了團扇,皺著眉進來:“小胖子又怎麽了?”


    “他……”顧懷袖氣不打一處來,將方才胖哥兒這件事說了,之後又看向了張廷玉,“莫不是你說的?”


    張廷玉穿得素淨,卻微微一笑道:“與我有什麽相關?”


    大約是那小子經常大半夜過來拱被子,被張廷玉提溜出去的時候總是要教訓幾句,所以他記著了吧?


    張廷玉將一封折子放在了桌上,隻道一句:“有差事幹了,頭一件竟然是給皇帝寫書……”


    顧懷袖沒有避諱,拿了折子一看,竟然是寫《親征平定朔北方略》。


    《尼布楚條約》簽訂之後,康熙三次禦駕親征噶爾丹,終於平定叛亂,乃是康熙在位時候大功績一件。


    可是要寫這本書,到底怎麽寫?


    張廷玉雙手十指交叉:“皇帝這是在考校我,寫好了從此給我一架梯子,讓我爬上去,寫得不好了,我連追上我父親和大哥的機會都不會有。”


    對於帝王的功績,應該怎麽寫?


    張廷玉這一寫就寫了一年,他對顧懷袖道:“當官,有時候還是要阿諛奉承一點,隻是奉承不能太過,太過則假。真真假假,先貶後褒……”


    不得不說,張廷玉的膽子很大。


    皇帝命他寫書是在康熙四十二年的五月,張廷玉每一日照常去翰林院,可是顧懷袖卻沒見他寫過一個字。


    “你怎麽還不寫書?”


    “不急不急,但凡大作都是嘔心瀝血寫出來的,出來得太早不好。”


    “今兒寫書嗎?”


    “不急不急,今兒陪咱家小胖垂釣去,難得休沐。”


    “已經過了年,你還不動筆?”


    “開春了再說吧。”


    “已經夏天了……”


    “哦,我算算,差不多可以開始寫了。”


    於是張廷玉懶洋洋地終於開始了寫書,外人誰不覺得這差事困難?


    這樣一本書寫上兩三年都是尋常事。


    張廷玉從康熙四十三年的五月寫到了八月,然後成了書。


    他將一遝紙稿遞給了顧懷袖看,“不成功,便成仁。”


    顧懷袖一翻,微微色變。


    康熙禦駕親征噶爾丹向後有三次,若是頭一次成功了,就沒有後麵的兩次了。


    第一次第二次都是失敗,那麽失敗定然是有錯處的,尋常人作書,怕也要為怎麽處理這一次俄日的失敗而頭疼不已。


    張廷玉也不知抓斷了多少根頭發。然而成稿上,他卻仔細地分析了第一二次戰敗的原因,除了地形不利之外還有康熙染恙士氣受損、裕親王福全病重,等等原因疊加。其實也不完全是客觀的,因為他照顧了康熙作為皇帝的威嚴。


    至於最後一次勝利,自然是極盡溢美之詞,到底這一本書看著也沒有讓人不舒服的感覺。


    張廷玉將手中一竿湖筆輕輕投入筆筒之中,隻笑道:“作書的學問,不僅在於讓皇帝高興,還要讓皇帝看見作書人的本事。看著是歌功頌德,實則是考校對國事的看法,你說我這書交上去……萬歲爺怎麽看?”


    怎麽看?


    八月書交上去,皇帝沒反應,九月也沒反應,十月還沒動靜,十一月也沒反應,張廷玉一直在翰林院中做著可有可無的事情。


    一直等到了十二月初,宮裏忽然來了個小太監,到他當值的班房裏通傳:“皇上有旨,宣您往暢春園見駕。”


    那一天張廷玉迴來的時候,顧懷袖看不清他表情:“這是好還是不好?”


    張廷玉說:“還不知道。那老頭子就拉著我在暢春園看景致,然後吃了頓飯……”


    “沒了?”顧懷袖詫異。


    張廷玉點點頭:“沒了。”


    不過夫妻二人都感覺得到一絲不尋常的味道,康熙沒有說書寫得好不好,隻是叫張廷玉往暢春園伴駕一日,也是夠奇怪了。


    結果第二□□會,文武百官都愣住了。


    康熙將張廷玉寫的《親征評定朔北方略》傳示眾位大臣,對張廷玉大加誇讚,言語之間說張廷玉曆時十五個月,嘔心瀝血,勤勤懇懇,才有了如今這一本書……


    反正張廷玉就成為了兢兢業業、刻苦勤奮,又有學識和見地的代表……


    康熙當著滿朝文武,授張廷玉“南書房行走”,賜四品頂戴,又賞了兩顆大東珠和一張禦寫的“福”字,道:“過個好年。”


    過個好年。


    捧著皇帝賞的大東珠和“福”字迴府,還能不過個好年嗎?


    當初不看好張廷玉的一幹老臣,盡數驚掉了眼珠子,張英多少年才混來一個“南書房行走”的名頭?如今他兒子不過寫了這一本書,竟然直接入值了南書房?!


    多少人因為不看好張廷玉而直接放棄了拉攏他,如今這一位簡直……


    持續著不鳴則已,一鳴驚死人的風格啊!


    李光地出了大殿便大笑起來,“張英老小子後繼有人,後繼有人啊!”


    說完便擺著袖子走了,不少人簡直想拿磚頭扔死他!


    這會兒想要再拉攏張廷玉,可就困難嘍。


    翰林院出來第一迴就坐到了四品位置南書房,這起點,高得令人仰著脖子都覺得累!


    顧懷袖看見他捧著東西迴來,卻眼神故古怪。


    張廷玉道:“一本書寫了一年零三個月,爺真是累得白頭發都有了……”


    顧懷袖有一種將手上的手爐給他按在臉上去的衝動!


    “若我沒記錯,皇帝誇你一年零三個月嘔心瀝血,實則你……”


    寫書寫了三個月,還是固定的每日日落之前寫上一個時辰,太陽一落就怎麽也不肯動筆……


    康熙真是瞎了眼才會誇他!


    裝!


    真是臉皮不厚不做官!


    就這對他而言輕輕鬆鬆的差事,都被康熙誇得跟朵花一樣!


    顧懷袖細細想來,隻覺得這人奸詐狡猾,官場厚黑學,他可比他老子張英通透得多。


    張廷玉將那青金石頂珠的單眼花翎頂戴,扣在了顧懷袖的腦袋上,看她斜睨著自己,隻笑了一聲:“做官呢,要讓你的上司知道你有本事,還忠心,肯努力,他覺得你不辛苦,憑什麽給你甜頭嚐?”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更,電腦出了點問題= =更新遲了……


    晚上八點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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