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袖迴了二房這邊的院子裏,便聽見一陣疊一陣的哭聲,她一進來眾人連聲過來見禮,之前都是隱約壓抑著的聲音,現在卻是忽然之間變得更大更響了。


    她隻恍若不聞一樣進去了,現在胖哥兒還在哭,嗓子都已經啞了,頭上的傷口清理過之後還是腫起來一大塊。上官轅還在大房那邊過不來,杏林醫館的大夫沒有來,倒是孫連翹很快過來了。


    原來她正好就在杏林醫館,剛剛帶著自己兒子抓了藥迴去給顧寒川治頭疼,乍聽見顧懷袖這邊出事的消息,連忙就趕來了。


    屋內一片狼藉,隻有內室之中稍顯幹淨一些,這都是還沒收拾完的。


    顧懷袖環視了一圈,隻道:“別收拾了,屋裏的東西全部拿出去扔了,賬本對牌收起來,二爺的字畫書本放一邊,其他的東西全給我扔出去!”


    好好一個家變成這樣,還能做什麽?


    這一座府邸還是皇帝賜下來的,隻有這些擺設屬於她跟張廷玉,如今被人砸的砸,毀的毀,還有什麽留下來的價值?看著也煩,要扔不如都給扔出去了。


    顧懷袖已經發了話,誰也不敢不從,一時之間竟然都將屋裏的東西朝著外麵扔。


    孫連翹進來的時候,正好瞧見這一幕,有些暗暗心驚起來。


    還不及細問,顧懷袖一見到她來就連忙讓她坐下來看胖哥兒。


    胖哥兒一半是疼,一半是怕,現在看到他娘迴來,就漸漸止住了哭聲,可是看著可憐極了,頭上一塊傷痕,一碰他就要哇哇大叫,掉眼淚,背上跟手背上也都有傷痕。


    好好一個小娃娃,竟然弄成這樣,孫連翹都沒想到竟然有這麽嚴重,她連忙過來給胖哥兒看。


    “胖哥兒乖,不哭不哭,來看看……”


    這些都是外傷,不過孫連翹不來看看,顧懷袖是不會放心的。


    她掃了一圈,這才看見那邊站著的青黛。


    “青黛……”


    顧懷袖看青黛明顯是哭過了,之前的細節,已經聽見畫眉說過。


    她抬手摸了摸她臉,道:“沒事兒了,有你護著哥兒,他也沒什麽大礙……”


    青黛掩麵流淚,無聲無息。


    若是她再小心一些,興許哥兒就不會受傷了……


    這些都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顧懷袖不想去想,現在想太多都沒有用處。


    她坐在胖哥兒這邊守著,看見胖哥兒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讓人給自己上藥,手背上的傷口也纏上了,沒一會兒給背上擦藥的時候,他就趴下去了。


    胖哥兒側著沒被傷著的那一半臉,看著顧懷袖:“娘,我今晚是不是要趴著睡啊?”


    “是啊,你要趴著睡,背後還有傷呢,要是躺著睡傷就好不了,你也會疼,娘在這裏陪著你,不怕。”顧懷袖隻坐在一邊,看孫連翹給胖哥兒上藥的時候,胖哥兒還對著她笑嘻嘻地,看其實整張臉都抽搐了起來。


    她心裏揪痛,卻隻能扯著唇角強笑:“小胖子真乖。”


    胖哥兒一直折騰到後半夜才睡著,大房外麵卻遲遲沒有掛上白布白綾,也不見有人做什麽收殮。


    顧懷袖站在空蕩蕩的屋裏,朝著門外一望,天在黎明之時,陰慘黑暗。


    她取了對牌,隻道:“傳令老夫人院子外麵增派八個小廝,看緊了,別把人放出來,叫王福順家的有了空來見我。”


    對牌朝著下麵一遞,自然有人接了去傳令。


    有什麽仇怨,這時候都不敢報。


    死者為大,張廷瓚的事情處處都透著蹊蹺……


    至於吳氏……


    顧懷袖轉過身,輕輕地按著幹幹淨淨連桌布都扔了出去的雕漆圓桌,做子女的,隻能看張英怎麽處理了。


    旁人,還當真管不著。


    瘋,也是吳氏瘋。


    她看著自己之前撞吳氏上花瓶的那一隻手,纖細蒼白,擱在深色的雕漆桌麵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森。


    那一刻,當真是什麽也忍不住,一下就把人按著撞上去了。


    顧懷袖輕輕地勾唇一笑,看見孫連翹出來,便道:“嫂嫂累著了吧。”


    孫連翹搖頭:“我看是你比較累……這一大家子……”


    一大家子。


    原本張廷玉早動了分家的念頭,卻是張廷瓚來勸,靠著兄弟間的情誼來維護著這一個家。


    張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想的,這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則和堅持。


    到底吳氏陪了張英那麽多年,為他養育了這許多的兒女,患難之中一起走來,晚年卻鬧成這樣,到底這個家是強撐著,還是就這樣散掉,還是個未知數。


    他張二說自己乃是半仙,鐵口直斷,可想到如今這個家會變成這樣?


    張廷瓚一倒,卻不知還要攪動出多少的禍事來。


    他不是自然死的,而是被人害了的。


    這一點,陳氏看得清清楚楚,當時在屋裏的無數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顧懷袖更是知道那背後定然是傷口。


    張廷瓚是出宮之後遇害的,可到底是誰動的手?


    她閉上眼睛想了許久,卻知道這件事不會完。


    張廷玉一直待在那兒,想必對這件事的不尋常更清楚,依著他的性子,看著寡淡,實則比誰都還重情義,即便是吳氏偏心了那麽多年,也沒見張廷玉那幾年怎樣地反抗過。


    他心裏想著念著的是這一大家子,也有心口軟的時候,若真是那鐵石心腸的人,就不會答應張廷瓚那維持著這個家的請求了。


    真正為這個家付出了大心血的人是張廷瓚,可背負了最多的人卻是張廷玉。


    這兄弟兩個,一個溫潤一個寡淡,卻撐著整個張家。


    如今一個人沒了,另一個人會怎樣?


    三爺張廷璐已經遠遊在外,四爺張廷瑑還沒娶妻,這一個家又會何去何從?


    她隻這樣想著,天便漸漸地明了,東方有魚肚白,桌上的燈盞也顯得暗淡,燒了一夜怕也接近枯竭了。


    顧懷袖起身吹熄了它,然後起身朝著外麵走去。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院子裏的人也就罷了,外麵所有人都是肅容的一片,可是大房那邊並沒有哭哭啼啼的聲音。


    顧懷袖一問,才知道張英與張廷玉一個上朝去了,一個往翰林院當值去了。


    可是大房的中堂之中,卻已經停著棺木了,然而沒有人哭。


    隻有陳氏的丫鬟汀蘭滿臉壓抑的悲切,端著水盆往屋裏走。


    “汀蘭,你家大少奶奶呢?”


    顧懷袖問了一聲,一麵悲傷湧上心頭,一麵又覺得費解。


    汀蘭悶聲帶著哭腔,卻不敢哭出來,隻道:“在屋裏,還在喝藥。”


    顧懷袖由汀蘭引著進了屋,一進去就聞見了濃重的藥味兒。


    陳氏看見顧懷袖來了,隻抬了一下眼皮,卻低頭繼續喝藥。


    “弟妹隨便坐吧……我們大房,也不是招待你的好時候……”


    “大嫂,這……”


    現在這是怎麽一迴事?


    顧懷袖剛剛想要問,卻看見了陳氏那含著嘲諷的目光。


    陳氏隻道:“不敢……”


    人死了,都還不敢發喪!


    連一個詹事府的少詹事都敢射死,害他的人是誰?背後又有怎樣的關係?一切都不敢說,誰又敢發喪?


    縱使張英與張廷玉再悲痛,也隻能強忍著,沒事兒人一樣上朝。


    現在對外的消息是張廷瓚耀準備著迴桐城龍眠山那邊祭祖,所以不去詹事府了。


    原本這應該算是放線釣魚,可當這一個人成為死人的時候……


    顧懷袖一下已經明白了過來。


    誰害了張廷瓚還沒有一個定論,張英父子也不是那忍氣吞聲之輩,這個仇定然要報,可是向誰去報?張廷瓚好好的怎麽會牽涉進這樣大的事情之中?


    都還沒有結果。


    陳氏要等的也是一個結果。


    她一口將碗裏的藥給喝進去,隻狠聲道:“我要活著,好好兒地活著,我要看著那害我丈夫的人死在我前麵,千刀萬剮!”


    往日雲淡風輕的陳氏,如今卻是滿臉的陰狠和扭曲。


    她的求生意誌,在她丈夫被害的這一日裏,達到了頂峰。


    那是由仇恨堆積起來的東西。


    顧懷袖沒有聲音,隻是默默地起身離開。


    她站在大房院落裏,瞧著那隻守著四名小廝的靈堂,閉了閉眼,轉身離去。


    隻是暫時不發喪而已,大爺的喪事,夏日裏頭等不得。


    已經快要五月了,張英與張廷玉兩人隻耍了兩天的障眼法,而後便迴來決定引蛇出洞,他們要發喪了。


    吳氏又開始鬧,隻是被顧懷袖那邊的人給摁住了,好吃好喝給你伺候著,吃不吃是你的事情。


    張英現在沉浸在喪子的悲痛之中,又怎麽會來管著吳氏?


    試想經曆了喪親之痛,還要沒事兒人一樣上朝去,暗中查著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直到有了眉目,才敢說張廷瓚發了急病暴斃。


    發喪是四月廿三,要在府裏停靈幾日,然後備下船隻,將人送迴桐城歸葬。


    張府外麵,在張廷瓚去後的第四天,終於掛了滿府的白,陳氏也終於放聲地哭了出來。


    顧懷袖帶著傷勢還沒怎麽好的胖哥兒也去哭靈,胖哥兒還沒見過死人,卻知道死人是怎麽迴事,一見到張廷瓚的排位就喊“大伯”,小孩子天真,隻問大伯到了那邊會不會好,聽得在場之人無不垂淚。


    那邊王福順家的又來找顧懷袖,問說吳氏在那邊一直想要出來給大爺哭一哭,可顧懷袖說“白日裏來吊唁的客人多,叫她坐在屋裏就成”,也就是說顧懷袖隻準吳氏晚上出來哭。


    她不怕別人說自己惡,反正現在府裏全是她做主,她說了什麽就是什麽,誰若敢反駁一去通通拉出去打殘了腿。


    顧懷袖是一點也不會心慈手軟的。


    她給張廷瓚上了香,看著已然哭沒了淚的陳氏,緩緩地轉身,卻發現門口抹著老淚的張英迎了一個人進來。


    那一瞬間,顧懷袖毛骨悚然!


    就是這樣的一張臉,在十餘年前康熙巡幸江南的時候,改變了顧懷袖整個命跡!


    這是那個與顧瑤芳私通之人的臉!


    他是太子!


    當朝太子胤礽!


    顧懷袖忍不住寒氣冒上腳底,腦子裏電光火石地轉著,先頭人都以為張廷瓚乃是太子的人,顧懷袖一直不相信,現在太子卻來了……


    張廷瓚到底……


    胤礽一麵走,一麵作出一副沉痛的表情,隻道:“我與卣臣相交這麽多年,他知我良多,我亦知他良多,二人雖身份懸殊,可實為莫逆!而今奏報過皇阿瑪,本太子特來送卣臣最後一迴。”


    張英隻躬身垂首,哭得不能自已:“多謝太子殿下賞識,老臣這裏待亡子叩謝!”


    “張老人請起,快快請起!”


    他說著,便虛虛地扶了一把張英,卻走入了堂中,顧懷袖與陳氏連忙想要避讓開,尤其是顧懷袖,根本不想被太子看見。


    哪裏想到還是遲了一些,雖身著縞素,可胤礽的目光還是第一個就落在了顧懷袖的身上。


    早聽說張二少奶奶美豔冠絕京城,他進來的時候就瞧見裏麵有人,所以根本不等人去奏報,就跨入了靈堂之中,殺了顧懷袖等人一個措手不及。


    還別說,除了二少奶奶之外,大少奶奶竟然也生得不錯……


    張家兄弟哪裏來的這樣的福氣?


    胤礽見人走了,這才收迴目光,給張廷瓚靈堂上點了一炷香,躬身一拜,整個靈堂之中的人都給他跪了下來。


    而後他一臉沉痛地說了一番悼詞,才將香插到香爐裏。


    張英再次拜過,胤礽才轉身問了張英一句話:“張老大人,令郎當真是發了急病去的嗎?迴來的時候,可曾帶有什麽東西?”


    張英心頭一凜,卻是瞬間殺機湧現。


    可他忍住了,依舊一副老淚縱橫的模樣,埋著頭道:“老臣隻知前些日子出去上朝的時候他還好好的,迴去祭祖的行李都已經準備好了,可他卻……卻……若是有詹事府的事情沒有交接,老臣會派二兒子為太子交接迴去的,還請太子莫要擔心。”


    哦……


    胤礽眼神一閃,東西不在這裏?


    那自己是白來了一趟了。


    指不定,還是索相誤傷了人……


    唉。


    胤礽想想也覺得晦氣,一聽了張英的迴答,便轉身客氣了幾句,離開此地了。


    他是太子,出去的時候,自然有無數人跟著送他,顧懷袖等人都要跟著出門跪送,張廷玉站在張英的身邊,一副恭謹模樣,可顧懷袖已然從後麵看見了他緊握的手指。


    太子……


    太露痕跡了。


    這件事……


    眼看著太子離開,顧懷袖也被青黛扶起來,正準備迴去,不料忽然瞥見旁邊巷子裏閃過一道影子。


    她心頭一跳,卻跟著眾人走了迴去。


    迴到院子裏,顧懷袖卻停下腳步,道:“青黛你先迴去,看著哥兒,我去處理些小事。”


    “是。”


    青黛躬身便去了。


    顧懷袖腳步一轉,卻想著東角門走,外頭有下人守著,可這些人都被顧懷袖給握著把柄,如今看見二少奶奶過來,隻按著她的吩咐將門給打開了。


    她出了門,就看見四阿哥胤禛帶著身邊的太監小盛子站在外麵,對著靈堂那一麵擺了三杯酒,燒了三張紙錢。


    胤禛聽見門開的聲音,卻一點也不避諱。


    他是從貝勒府過來的,方才看見太子過去,便沒跟進去,也隻能在這裏聊作慰藉了。


    “四爺想必什麽都清楚?”


    顧懷袖眯著眼問了一句,下人們都退開了。


    胤禛背著手,隻道:“爺什麽都清楚,可一個字都不會告訴你。且看著吧……”


    說完,他卻離開了,小盛子對著顧懷袖一躬身,也跟著走了。


    地上隻留下了三杯酒,三張燒完了的紙錢。


    這就是張廷瓚跟過的主子爺嗎?


    眼光是好的,可下場卻如此淒涼。


    風和日麗的日子,張家滿眼都是白色。


    張英送走太子就迴了書房,張廷玉過了很久才跟著過去,然後敲了門進去。


    他垂首站在張英書案前麵,又在張英的指示下坐下,父子兩個沉默了許久,似乎都在想張廷瓚的事情。


    過了許久,張廷玉才垂著眼,緩緩道:“父親,該為孩兒讓路了。”


    張英停下還在寫折子的筆,竟然輕輕地笑了出聲,他將筆一擱,把折子攤開扔在了案上:“看看。”


    那是一張乞休的折子。


    張英道:“我……成全你。”


    成全你的野心和仕途。


    他老了,該走了,把路都讓出來,給自己的兒子。


    張廷玉深深埋下頭,卻握緊了手,咬著牙。


    他似乎是不知道張英竟然早在他說這話之前就已經寫了折子……


    “你走吧。”


    張英很累了。


    他想休息休息,興許還能跟大兒子一起迴桐城老家去。


    張廷玉內心也不知是羞愧,還是別的什麽湧了出來,無聲地退了出去。


    他在張英書房門外的院子裏站了許久,然後緩緩跪下來,叩了三個響頭,轉身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第三更,第四更24點之前寫多少更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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