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日做什麽都沒心情,顧懷袖怎麽也坐不住。


    時間在她的念叨之中過去得尤其緩慢,她揉著自己的額頭,將張廷玉書房裏自己能翻的東西幾乎都給翻了。


    字跡,字跡是完全對得上的。


    她甚至看到了角落裏的一大遝詩稿,其中有幾首明顯與她之前惜春宴所用的乃是一成套。


    畢竟那是四時之詩,似乎是按著,總不該缺詠海棠和清明的幾首。


    不用說,為自己捉刀那幾首詩的,定然就是張廷玉了。


    當時張廷玉的字跡也沒有改變過,她甚至將那一張紙條拿出來,是當時在李光地府上對對聯的時候接到的。


    對鬆江鱸魚的下聯,就是張廷玉螃蟹一聯了。


    中午屋裏這邊要給張廷玉那邊送午飯,顧懷袖想了想,叫人將東西端進來,然後把那對聯歪七扭八地寫在了紙上,直接壓進糕點碟下麵,然後才叫人送去。


    她原以為張廷玉看了肯定會迴來,可沒想到,那一位在家學那邊的“存墨齋”,看見那一張紙條,卻輕輕地用手指給捏緊了,卷在一起,一麵用糕點,一麵看著攤開放在桌麵上的一本書。


    阿德瞧著自家爺這眯著眼難得愜意的神情,試探著問了一句:“爺,今兒這清蒸蜜棗糕似乎很對您的胃口?”


    張廷玉眉頭一抬,“難吃。”


    “……”阿德頓時無語。


    他將食盒收拾起來,心裏覺得奇怪,既然那麽難吃,那您幹什麽一臉享受的表情?這不是成心讓下麵人誤會嗎?


    張廷玉擺手,驅趕他:“若是一會兒有人來問你,二爺怎麽怎麽樣,你就說二爺好好地在家學讀書你,認真得很。去吧去吧……”


    “……是。”


    氣悶了一陣,阿德還是躬身退下了。


    最近這情況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眼看著府裏頭平靜下來,似乎也沒什麽事情了,二爺也跟往常一樣每天讀書,可阿德老覺得哪裏不一樣了。


    就像是今天這事兒,根本不對勁兒啊。


    還真沒讓張廷玉給說錯,剛剛讓人將食盒送迴廚房沒多久,就有個二少奶奶身邊的丫鬟多福看似不經意地從外頭經過。


    阿德一瞧,心裏咯噔的一下。


    然後多福也看見他了,眼底一喜,慢慢地走過來,躬身一禮。


    “二少奶奶遣奴婢來問問,二爺現在如何?”


    二爺嘛事兒沒有,好著呢。


    阿德念頭一轉,卻覺得張廷玉真是料事如神,這人可不就是來了嗎?


    可他雖然想知道這裏頭到底藏著什麽貓膩,卻萬萬不敢多問。


    自家爺翻臉也快,他跟著張廷玉交代好的話迴道:“二爺啊,還不都是那樣嗎?每天都在讀書呢,認真得很,咱們都不敢去打擾的。”


    “啊?哦……”


    多福似乎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她又躬了躬身,竟然迴去了。


    娘呀,這到底是出啥事兒了?


    阿德是百思不得其解,幹脆跟張廷玉稟報情況了。


    張廷玉心情還算是很不錯,手指輕輕地用一塊玉佩瞧著桌麵,像是什麽曲調。


    他道:“你別問那麽多,趕緊去外麵守著,指不定一會兒二少奶奶還要遣人來問的。”


    說起這顧三自然是聰明的,可在這種時候,卻未免有些沉不住氣了。


    顧懷袖果然遣人來打聽了三遍,不過再沒有第四次了。


    她似乎覺得三遍探不出結果,就不要繼續再探。


    剩下的時間,張廷玉還算是落得清閑的。


    如果沒有張廷璐到來的話,這一場事情還算是很清閑的。


    張廷玉慢慢將自己手中的書給放下了,一指自己前麵的位置,笑道:“三弟怎麽來了?”


    張廷璐本來隻是在隔壁看書看累了,看著阿德方才跑進跑出,有些好奇而已。


    他也過了之前的那一段時間了,到底還是大哥時常教導過的,兄弟情義比較要緊。


    最近府裏發生了一些事情,張廷璐都沒有參與進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偏幫著哪邊。如今坐在了張廷玉對麵,他又覺得複雜了起來。


    “二哥後年便要參加秋闈了吧?看書格外認真了……”


    本來這事客氣話,偏生點中了張廷玉的心病。


    二十九年的時候,正逢上張英被佟國綱祭文一事牽連,張廷玉根本就沒能去參加秋闈。他也知道,即便是去了,也根本不會有結果。


    說什麽科舉靠的是才華,其實是才華、門第和運氣,三者之中才華必不可少,若有門第與運氣,那是錦上添花。


    才氣為第一,可另外的兩樣有時候會影響到兩試的成績。


    張廷玉,便是為後兩樣所累。


    全看殿試皇上金筆點狀元、榜眼和探花,便知道運氣多要緊了。


    本來不算很拔尖的戴有祺憑借書法討得皇帝的喜歡,黃叔琳因為是北人,所以直接被拔上三元。這殿試的排名,關係到一個人的仕途,在皇帝的口中也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而已。


    說到底,皇帝喜歡的都是好的,不喜歡的轉眼就沒了。


    在李光地府上的惜春宴,那戴有祺也參加了,當時點評顧三的詩,戴有祺直斥其書法不佳,與皇帝意見略有相左,結果此宴一結束,沒多久就被人搞得辭官迴鄉了。


    傳聞,那戴有祺辭官離京之後,賦詩三首,痛斥官場汙穢……


    這一切,足以說明問題了。


    如今張廷璐的年紀也不小了,指不定會與張廷玉一起參加後年的鄉試和會試。


    張廷玉道:“年年歲歲如此,何談什麽認真不認真的。倒是你,難得來坐坐。”


    他跟三弟兩個,都很默契地忽視了張廷玉跟顧懷袖成親那一晚的對話,繼續在所有人麵前演著兄友弟恭。


    張廷璐低著頭,終於還是進入了正題:“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二哥應當很了解我,我也就不多解釋。這幾日娘同我說,跟陳家的親事已經定下了……”


    又是跟陳家的親事。


    弟弟的親事,張廷玉沒道理插手的。


    他隻是沉默,覺得自己不說話比較好,可這裏根本隻有兄弟兩個人,連攪混水的機會都沒有。


    張廷玉伸出手去,慢慢地端了一盞茶,揭開茶蓋,過了一會兒又把茶杯放下:“既然要娶妻了,也就該成家立業了。你一向是小孩子心性,沒比四弟成熟多少,我想著,若是屋裏多了一個人,就能成熟許多了。”


    完全沒有插手的意思,更沒有人問他是不是願意。


    他們都說,娶妻生子,對他很好。


    張廷璐真有些不明白了,不管他怎麽跟吳氏說,吳氏就是不同意。


    在吳氏的眼底,那刁蠻不知世事的陳家小姑娘是哪裏都好,還說娶個簡單的媳婦兒,沒什麽心機。她不喜歡心機重的兒媳,比如老二娶的這一種。


    所以她極力抗拒,隻跟張廷璐說陳家姑娘的好,完全不讓他有什麽反駁的機會。


    親事就在張廷璐無力的反駁之中,被這樣稀裏糊塗地定了下來。


    他想要找張英說,可張英並不大管,隻說事情都由他娘拿主意。


    本來這一次,吳氏忽然觸怒了張英,張英雖然忙,可還是把掌家的權力給挪到了大兒媳的手中。


    張廷璐原以為能趁機跟張英好好說一說,可還沒機會說,張英就走了。


    他還是原來的意思,娶個媳婦兒湊合著過也就成了。


    反正除了大兒媳婦是張英親自挑的之外,別的兒子的媳婦兒都是不需要掌家的,到底張廷瓚是嫡長子,所以格外重視一些。


    隻可惜,大兒媳嫁進來沒幾天,身子就開始不大好,一日一日地虛弱,用藥給將養著,現在才勉強地見著好。不過這麽多年反反複複,又眼看這是要不成了。


    現在除了張廷瓚,都還沒人知道這件事。


    吳氏是不是清楚,這還難說。


    張廷璐想著這些繁雜的事情,隻覺得糟心。


    “二哥的親事都是自己挑的,換到了我的身上,卻隻有聽任娘的擺布了。”


    他就像是被關注太多的木偶,吳氏覺得有什麽好的都要往他屋裏塞,可很多東西都不是他喜歡的。


    隻是吳氏畢竟是他娘,又那樣疼愛他,他若不接納,那就是不孝。


    不孝,可是個很大的罪。


    他就這樣一年一年地孝順下來,可這一次……真是有些忍不得了。


    張廷玉卻隻覺得有得有失。


    他平日裏是沒人管的,張英隻知道有大哥落水之後偏心一事,卻不知道吳氏有找過道士來算命。張廷玉也沒臉去揭穿自己的母親,那樣太顯痕跡了。


    所以,在張英的眼底,二兒子不被喜歡,這是張英改變不了的。


    畢竟,張英沒辦法勉強自己的妻子去關心某個兒子,即便是有那也不過是表麵功夫,有與沒有並無區別。


    但是,張英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麵補償他。


    比如,親事。


    可從小就受到吳氏關愛的張廷璐,也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對此,張廷玉無能為力。


    他隻能勸告自己的弟弟:“娘一直疼著你,總歸不會害你的。”


    “人參是好東西,可若天天吃,也不覺得好了,還會補過頭,要命。”


    張廷璐似乎覺得沒必要說下去了,因為二哥的論調,與大哥何其相似?


    他起身離開,算算坐了還沒半刻。


    張廷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終於將那茶端起來喝了一口,隻微微地一勾唇:“嚐不到人參大補滋味的,病死也比補死強……”


    他被自己此番想法震驚了半晌,又慢慢放下茶杯,卻忽然將手裏的書一扔,起身道:“今兒早些迴去,阿德,收拾收拾走了。”


    袖中藏著的,就是顧懷袖那字跡歪歪扭扭的紙條。


    他迴去的時候沒有帶什麽人,腳步聲音都很輕。


    窗邊擺著兩盆蘭花,一盆快要謝了,也沒人敢撤下去,光禿禿的;一盆是剛剛修剪出來的,還很漂亮。


    一把剪子在窗台上慢慢敲著,張廷玉聽見聲音就不走了。


    顧懷袖那沉著的聲音在屋裏響起來,帶著些許的暗恨咬牙。


    “裝!讓你裝!就知道裝!”


    “你就跟你家主子一樣,特能裝!你瞧瞧旁邊小禿,半點遮掩都沒有。哪兒跟你一樣,彎彎繞彎彎繞,長那麽多葉子作甚?活著占用土壤,唿吸作用浪費氧氣,光合作用你還浪費二氧化碳……你說說留你們有什麽用?”


    “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宰相都是賊,心賊!”


    “你主子就是心黑,他要天擦黑還不會來,看我不剪禿了你!”


    “哢嚓”一聲,顧懷袖一剪子下去,終究還是沒落到蘭花葉片上,而是半空裏剪了一下,然後怒而扔下。


    雖然不大聽得懂顧懷袖的嘀咕,可這指桑罵槐的意思,張廷玉卻是很清楚了。


    他不聲不響地從窗邊退開,帶著阿德一直往後退,過了約莫有半刻鍾,主仆兩個才重新走過來。


    經過窗外花園之前,阿德先咳嗽了兩聲:“二爺,您慢著點。”


    顧懷袖屋裏一直等得打瞌睡的多歡立刻一激靈:“二爺迴來啦!”


    顧懷袖卻是迴頭看了一眼,果然瞧見張廷玉從窗外經過,又繞迴前門來。


    她心道一聲“總算是迴了,來得好”,卻將自己手中的紙條一折,“青黛,給二爺倒茶。”


    背對著門站立,顧懷袖就在那圓桌旁邊,也沒迴過身去看。


    張廷玉憋著笑進來,隻作自己根本沒撞破她之前的一番言語。


    “今日懷袖遣人來問了三遍,不知可有什麽要事?”


    顧懷袖一聽,嘴角一抽,她扭頭看著張廷玉,阿德還站在外麵,畫眉上去收拾他外袍。她冷笑一聲,卻吩咐道:“二爺自己沒長手不知道收拾嗎?畫眉擱下衣服出去,阿德也出去,都給我出去出去!”


    這是遷怒?


    張廷玉揉了揉手腕,他裏頭隻穿了一件白色繡銀灰暗紋的衣裳,束了條腰帶,隻覺得整個人都十分挺拔。


    好整以暇地往炕桌邊一坐,張廷玉整理著自己袖口,漫不經心道:“果真是有什麽大事了。”


    他越是裝作不知,越是波瀾不驚,顧懷袖就越想抽他。


    她雙手捧了茶杯過來,又放在了案上,端端莊莊站在張廷玉麵前:“二爺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敢情我顧三是在關公麵前耍大刀,耍了這許久,竟然還不自知。虧得二爺沒懷疑,沒嫌棄,甚至還配合著小女子做戲,天下胸襟誰又比得過你張二公子呢?今兒小女子權以這一杯茶,酬謝了二爺,聊表寸意。”


    這些話,句句都是意有所指。


    張廷玉本來就是裝瘋賣傻,這時候順從得很,口中道:“我竟不知我張二有這樣本事?不過少奶奶沏茶,可是難得,我便……勉為其難地喝一口。”


    “二爺真是自作多情了,這茶是青黛沏的,妾不過為二爺端來了而已。”


    顧懷袖噎起張廷玉來,那可真是嘴皮子利索,舌頭跟刀劍一樣,吐出來句句話都是紮人的。


    張廷玉被噎得半天沒話,如今倒成了他自作多情?


    迴頭想想,可不是他巴巴貼上去的嗎?不是自作多情是什麽?


    這樣想著,其實也得趣。


    他慢慢端起那茶來,茶水溫度剛好,“少奶奶親手端的也是難得。”


    然後一掀茶蓋,一拂茶沫,極盡雅士之風流。


    顧懷袖就這麽將兩手揣在自己寬大的袖袍之中,唇邊忽然泛起一分笑意,看著他。


    那茶水方入口,張廷玉便覺得不對,他含了一口,卻轉瞬就往一旁噴出,嗆得麵紅耳赤,差點被咳死。


    “咳咳、咳……辣……咳……”


    那茶水看著沒有任何的異樣,可入口時候就像是在口腔裏點了一把火,張廷玉整個人都給燒嗆起來了。


    他皺緊眉頭,狼狽之間,眼角餘光瞥見自家娘子已經笑趴在一旁,頓覺冤孽。


    太久沒這樣整過人,顧懷袖簡直要笑得掉下去。


    她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艱辛地開口問張廷玉:“今兒多福去廚房的時候,正碰上小石方出來,還在外麵坐著洗菜,正是那尖頭小辣椒。今兒做的是辣子雞,便讓他將那洗過辣椒末的水給端來,煮了茶……哈哈……二、二爺,喝著可還好?”


    真是笑哭了。


    張廷玉起身去桌上,拎起那茶壺,隻想緩解一下口中這難受的感覺。


    顧懷袖見了,依舊笑得打跌,好心好意地提醒:“二爺,那一壺全是辣茶,您當心了……”


    “當”地一聲,又把茶壺給放下,張廷玉頭上都要冒出青煙來。


    屋裏竟然怎麽也找不出第二隻茶壺來,他頓時明白:顧懷袖今兒打發人去問了他三次,偏生他給端著沒反應,結果這刁蠻女子竟然準備了這麽一壺“好茶”來等著他!還故意將屋裏別的茶具都收拾幹淨,這是要收拾他呢!


    前後一聯想,又瞥見窗台上被顧懷袖威脅過的蘭花,張廷玉可算是明白了。


    女人心,海底針,猜不得,算不得。


    尤其是這顧懷袖的,可這一壺茶,喝得未免也太憋屈了啊!


    張廷玉真是頓時就憋了一口氣在心口,他念頭一轉,看她得意忘形又張牙舞爪模樣,竟然抬腿朝著她走過來。


    顧懷袖笑著笑著,便感覺到自己麵前一片陰影下來。


    她笑聲一頓:“你幹什——”


    衝天生澀的辣味兒一瞬間通過這一個吻,進入了顧懷袖嘴裏。


    她使勁兒推著張廷玉,掙紮,甚至撓他,可張廷玉哪裏肯放手?


    他隻一手掐了她精致的下頜,含住她嘴唇,描摹形狀,舔舐著那兩瓣姣好。而後,卻按著自己之前的想法,以舌分開她兩片朱唇,叩開貝齒,與她之唇舌交戰起來。


    顧懷袖頓時知道什麽叫作繭自縛了。


    她踹了張廷玉一腳,卻隻換來他更霸道猛烈的攻勢。


    口腔裏全是那一股味兒,親著親著,顧懷袖眼淚都親出來了。


    等到張廷玉放開她,她已經滿臉都是酒醉一般的酡紅,眼底水霧朦朧。


    “咳咳咳、咳……”


    她捂住自己的嘴,一半是唿吸不過來,一般是被張廷玉嘴裏那辛辣的味道給刺激的。


    一骨碌翻身從炕上奔出來,顧懷袖忙叫:“來人,倒茶來!咳、咳……倒茶來……”


    站得距離簾子最近的多喜立刻進來,“二少奶奶,您怎麽了?奴婢馬上給您倒水……”


    顧懷袖還在那兒咳嗽呢,也沒想太多,一把接過那茶杯就往嘴裏灌水,這一灌就差點哭出來。


    之前是笑哭,現在是真哭。


    一口把嘴裏的茶吐出來,顧懷袖咳嗽更甚:“誰讓你倒屋裏的茶了……”


    好歹青黛終於進來了,連忙把屋外準備好的茶水給顧懷袖倒上,她跟腹中別有洞天一般,咕嚕嚕地灌下去三杯,差點喝得打嗝。


    張廷玉卻已經慢悠悠地坐迴了炕上,將衣服下擺一掀,搭在盤著的腿上,兩手手腕則靠在膝蓋上,手掌則是垂下去的。


    他就像是富家的老太爺,或者更像是入定的老僧,一下就顯出那一股子底蘊深厚的波瀾不驚來。


    “多福,給爺倒杯水來。”


    多福聞言,自然過去伺候。


    張廷玉端了茶,叫人捧著盂盆來,含一口茶,頓一會兒,又吐出來,連續幾口,沒一會兒一杯水便都用來漱口了。


    末了,又慢條斯理地叫人拿了綢帕來,擦了手;又換了一張仔細地把手指給擦幹淨了,這才看向顧三。


    顧懷袖摳著那一隻茶杯,隻覺得今晚怕是什麽也吃不下了。


    她恨得牙癢,隻覺得眼前這一位爺簡直賤透了!


    二人這可算是高下立現。


    “啪。”


    茶杯往桌上一按,顧懷袖氣得連忙擺手:“都出去出去出去……”


    沒把人給整治出來,倒坑了自己。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顧懷袖真是差點沒嘔出一口血來。


    張廷玉眉目舒展,自帶幾分悠然,依舊盤腿坐在那兒,道:“撒完了氣,這一迴高興了?”


    高興?


    嗬嗬。


    我不高興。


    你叫沒頭腦嗎?


    顧懷袖無厘頭地想起這麽一句來。


    她有些喪氣,被打蔫的茄子一樣坐迴來,腦袋都跟要掉在地上了一樣,半死不活道:“高興……不起來。”


    張廷玉搖頭笑了一聲:“害人終害己。”


    “呸!”顧懷袖啐他,“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唔,譬如你。”


    “……”


    得,張廷玉又成了禍害了,也不知是誰沒安好心要禍害誰呢。


    張廷玉不過是以合理的手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雖則高明了不少。


    他略帶著幾分得意,隻道:“我是禍害,你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對兒禍害,白頭到老,可就嚇人了。”


    “淨會瞎說。”


    顧懷袖斜了他一眼。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為我捉刀之人是你?”


    “一半。”


    張廷玉手指輕輕地敲擊著膝蓋骨,也不知是個什麽曲調。


    顧懷袖道:“何解?”


    “四阿哥找了大哥為你捉刀,我大哥偷懶,找了我。”張廷玉倒是坦白,這一會兒也不裝了。


    顧懷袖頓時無言。


    她捏著手指,低著頭,一臉的陰鬱。


    好一個四阿哥,真是處處給自己挖坑,說是要鬆鬆手指頭放了她,就是這麽個放法?


    這就像是在籠子裏關了一隻兔子,關了兩三年了,那兔子求把它給放出來。嗬,關它的那人鬆了鬆手,說“好啊”,然後放她出去,結果外麵全是他挖好的坑。


    一坑一個準兒!


    這不是要顧懷袖跳下去被玩兒死嗎?!


    她陰測測地磨著牙,心煩得很。


    找了個捉刀的,專給找成未來夫家的人,那時候顧懷袖還沒出嫁呢。


    說不是坑,別說是顧懷袖了,豬都不肯信的!


    四阿哥這心,忒黑!


    雖知這一位未來的雍正爺,沒一點心思是不可能的,可這麽坑,卻是顧懷袖怎麽也想不到的。


    現在自己到底是怎麽嫁進來的?


    “我都跟四阿哥有牽扯了,你怎沒退親呢?”她忽然納悶。


    然後下一個問題就出來了,顧懷袖跟四阿哥有牽扯,那張廷瓚怎麽又跟四阿哥有關係?


    四阿哥找個人捉刀,這可是涉及到欺君大罪,沒道理找個自己不熟的人,即便是熟悉的人,若不是他自己的心腹,也是可怕。


    顧懷袖想到這裏,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她抬眼,張廷玉平靜地望著她。


    他道:“大哥都告訴我了,我何必多疑什麽?能得一次動心不易,不抓住了誰還知道是不是會有下一次?倒是你,又想到什麽了?”


    這麽說,張廷玉是知道他們顧家那一檔子破事兒了。


    家醜不外揚,沒想到卻是被四阿哥這事兒精給抖落出去了。


    她悶聲悶氣地:“你大哥……怎麽不跟你爹一樣?”


    張英是皇帝一黨的人,怎麽張廷瓚反而跟四阿哥有牽扯?


    還有,張廷瓚現在在詹事府供職,那是跟太子有牽扯的地方,張廷瓚這裏情況就忒複雜了一些。


    這些事情,張廷玉其實是不清楚的。


    他略略一勾唇:“大哥是家中嫡長子,與父親自然有一些考量,到底是個什麽事情,我們也別胡亂揣測吧。”


    “我隻想到一點。”顧懷袖抬眼,與他對視,“你明珠大伯。”


    明珠大伯,納蘭明珠。


    張廷玉的確是要喊明珠一聲大伯的,畢竟張英跟納蘭明珠關係好。


    可是那不過是父輩們的交情,平日裏有什麽場合上去看一句“明珠大伯”大家都高興,迴頭來要辦事兒肯定還是翻臉不認人的。


    顧懷袖也不過這麽順嘴一說,張廷玉自然清楚,他手指繼續輕輕地叩擊著膝蓋。


    “你是說,我父親與明珠一樣嗎?”


    他說完,自己搖了搖頭。


    納蘭明珠是老臣了。


    他一麵幫著大阿哥胤褆,跟著眾人一起喊大阿哥為“大千歲”;一麵又跟太子老師張英稱兄道弟,籠絡住他,算是籠絡了太子,保住自己;隻此卻還沒結束,他兒子納蘭揆敘,如今卻在跟年紀還小的皇子們接觸呢。


    好一個官場沉浮過的老手。


    張廷玉又怎麽會不知道顧懷袖話裏的意思?


    “三國諸葛一家乃是謀士家族。諸葛孔明臥龍而出,他哥哥諸葛瑾卻在江東為東吳出謀劃策。但凡有頭腦的謀士之族,都喜歡穩賺不賠的買賣。”


    顧懷袖摸著自己光滑的手指甲,琢磨著什麽時候拿鳳仙花的花汁給塗塗。


    她慢慢地說了,又轉過眼去看張廷玉,“納蘭明珠知道這道理,你父親未必不知道的。”


    可張廷玉搖了搖頭:“要壓,也不該壓在四阿哥的身上,這背後的指不定是誰呢。”


    四阿哥不就是太子的人嗎?


    可……


    若是如此,又何必那麽麻煩?


    憑張廷瓚如今的本事,投到太子麾下都綽綽有餘,沒道理跟個名不見經傳的四阿哥。


    他這麽一說,倒點醒了顧懷袖。


    她是一直站在自己這裏來考慮事情,所以對注定會成功的四阿哥格外關注,卻忘記了,而今的四阿哥根本不露鋒芒,還在韜光養晦之中,要越過年去才會娶福晉呢。


    所以,如果按照這個情勢來推算,張廷瓚根本不可能是為了投靠太子而投靠在四阿哥身邊的。


    ……於是,最後的問題就變成了:張英到底是怎麽想的,他又知不知道張廷瓚的想法?


    張廷玉想起張英跟自己說過的那些中庸的話,隻覺得腦仁都疼起來。


    他不願意再去想多了,此事在他心中已經早就有了定論。


    “此事你莫再多想了,我也就是興起了告訴你一迴,也好過你日後才知道為你捉刀之人是我,那時候尷尬,又不知是個什麽情況了。”


    其實也不算是什麽大事。


    原本顧懷袖還以為他不知道,沒想到人家兄弟倆都是門兒清,反而顯得她成了個小人了。


    她點點頭,也不說話。


    張廷玉又道:“你昨兒跟我說小陳姑娘跟我三弟的事情,今兒三弟也來找我了,他似乎很不想娶小陳姑娘。”


    很不想娶?


    顧懷袖眉頭一揚,頗為感興趣。


    看著自己一根根修長白皙的手指,顧懷袖那壞心思又開始往外麵冒了。


    左右別人過得好不好與她不相幹。


    張廷玉都用了“很不想”這樣的詞,那證明張廷璐其實是厭惡那小陳姑娘至極的。


    別人不開心,顧懷袖就開心了。


    她笑得明媚:“三叔跟小陳姑娘一定能夠白頭偕老的。”


    瞧瞧這笑得,一張臉都能掐出水來了。


    張廷玉哪兒能不知道她那壞心思?


    隻是這種事,本來也沒法兒改變,略略的一點惡意,又無傷大雅?


    他也不是什麽光明磊落正人君子,自家夫人這樣小肚雞腸又陰險刁鑽,張廷玉索性娶誰像誰了。


    兩個人閑聊兩句,便用過了晚飯。


    顧懷袖想著,隻覺得那小陳姑娘嫁進來也是命苦。反正這事情,他們說不上話。怕是嫁進來,也要被休出去。夫妻的日子,可沒那麽簡單。


    比如張廷玉跟顧懷袖的這一夜……


    外頭的丫鬟們一直到半夜都沒睡著過。


    “你走開!別親我……”


    “啊啊走開啦……”


    “好煩……你嘴裏有味兒……”


    “說得跟你嘴裏沒味兒一樣……”


    “……我怎還是覺得辣……”


    “哎,你讓開……”


    “說了別親!下去!”


    “咕咚”一聲傳來,世界終於安靜了。


    美好的明天,在顧懷袖的黑眼圈之中,到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餓死了出去吃飯ojl


    吃了迴來如果不想睡就繼續碼字更新,到時候說吧,姑娘們可以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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