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姐顧瑤芳不同,顧懷袖天生是個不學好又活潑好動的,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外加嘴甜能哄人開心,顧懷袖一直挺得顧貞觀的喜歡。由此一來,便越加縱容,左右看顧懷袖沒惹出什麽事兒來,顧貞觀也不約束她,都放開了。


    青黛覺得起雞皮疙瘩,完全是因為此刻顧懷袖這一番作態。


    大小姐瑤芳成日裏捧著藥碗不放下,說話就這時不時要斷氣的模樣,倒是被外麵人說是弱柳扶風、身嬌體弱,方才顧懷袖這話簡直把顧瑤芳的作態學了個十成十。


    不僅是青黛抖了一下,外麵兄弟倆也不知道為什麽打了個寒戰。


    張廷玉心下自然覺得好笑,方才聽這主仆二人說話可不是這姿態,顧三也是“名聲在外”。他之聰明不下其長兄,心裏明鏡似的,便接話道:“三姑娘客氣了。”


    原本顧懷袖一路舟車勞頓,困乏得厲害,想要在這茶肆裏坐著,沒想到張英竟然叫了自己兒子來送,卻是讓她好一陣無語。顧懷袖心說自己之前說一通張英的好話算是白費了,這張老大人跟自己簡直不對盤啊。


    偷懶沒戲,顧懷袖隻能出來。


    青黛上前撩起了茶肆竹簾,張廷玉、張廷璐兄弟二人退了兩步,便見到一個身穿青緞小襖、梳著雙環髻的丫鬟先出來,往旁邊一讓,裏頭出來個用畫著蘭花的團扇子遮著下半張臉的姑娘。


    身段細瘦苗條不必說,一襲藕荷色的春衫微薄,下頭配著鵝黃色百蝶穿花馬麵裙,透著江南水鄉的柔美;頭簾半掩眉,是個垂鬟分肖髻;肌膚賽雪,明眸善睞。雖見不著其整張臉,不過眼瞧著這一身風流姿態,果真不愧是京城人說的“美人顧三”。


    也對,除了“美”之外,一無是處。


    顧懷袖還不知別人怎麽想,不過心知旁人對自己是什麽印象。


    她隻掃了眼前這二人一眼,略一俯身:“見過二位公子。”


    “三姑娘有禮。”張廷玉二人還禮,而後便請顧懷袖上車去,看著顧懷袖跟丫鬟往車駕旁走了,這才鬆了口氣兒。


    青黛之前也是嚇了一跳,直到將顧懷袖扶上車,才撫了撫自己的胸口:“真真兒嚇死奴婢了,您瞧見那兩位公子了嗎?大小姐真是好福氣——”


    沒等青黛絮叨完,顧懷袖便一扇子給她抽過去,瞪她一眼,也不說話,模樣頗為兇狠。


    跟著顧懷袖這麽多年,對自家小姐的脾性,青黛也算是摸透了。她頓時明白過來,外麵還有兩位張家公子,自己在這兒絮叨難免隔牆有耳,況方才自家小姐在茶肆裏調笑,還不知是不是傳入那二人耳中,是她莽撞了。


    “奴婢自己掌嘴。”


    她甜甜一笑,縮到顧懷袖身邊,半跪著蹲身下來,討好地笑著。


    顧懷袖輕歎了一聲,隻捏了她臉一把,壓低了聲音道:“一會子萬莫說什麽親事的話。我本是陪著我爹來遊賞桐城風光的,自來我名聲不好,高攀不上張家公子,你也別給我惹事兒。”


    青黛少有見到顧懷袖這麽嚴肅的時候,她有些不懂,隻看著顧懷袖,聽她繼續說。


    “何況我大姐心氣兒高,去歲萬歲爺罷了張英老大人的官,而今張家在外已經不如以往。我爹瞧得起張家,可我大姐不一定。她看著聰明,實是個糊塗鬼,若讓她知道這事,怕是死活不願意。到時候,我爹瞧得起那張家公子,跟張家這邊說好了,等我大姐不願意,怕是兩家還有下不來台的時候。”


    壓低了聲音說話的顧懷袖,臉上沒了慣常的懶怠,隻透著一種奇異的整肅。


    青黛被嚇住了,迴想一下大小姐顧瑤芳的脾性,越想越覺得自家小姐所慮不假。“這……”


    “瞧把你嚇得。”


    顧懷袖猛地驚覺,自己不該跟青黛說這麽多,不過話都說了,也不可能一點不提點著她,萬一這丫鬟給她惹事兒,要救場都來不及。她臉上的表情一下鬆快起來,倚著那車駕後座,手指指甲輕輕敲著扇柄。


    “你隻記得謹言慎行,你家小姐我已失策了一迴,再叫你毀了我清淨日子,非扒了你皮不可。”


    “奴婢省得了。”青黛連忙點頭如搗蒜,“日後有關大小姐的話,斷斷不往外說一個字。”


    想起自家那糟心大姐,顧懷袖心裏自然堵了一陣。


    顧貞觀難得出來遊玩,他是個不拘泥世情的,隻帶著顧懷袖一起來,出門的時候顧懷袖還不知道有張英老大人這一家子的事兒,不然就是裝病也不肯出門。


    如今她去桐城,顧貞觀在張英家住下,那是最好不過。


    她自己謹慎著,別攪進這渾水裏便好。免得迴頭顧瑤芳那邊又栽贓,說是自己給她鬧事兒。


    顧懷袖原以為自己是穿到個詩書之家,雖不見得父親有什麽高官厚祿,左右還算衣食不愁。哪裏想到,偏偏攤上這麽個病姐姐,病不小,脾氣也大,身子骨兒還弱,跟個瓷娃娃一樣,家中上下隻怕磕了碰了。


    對著這顧瑤芳,顧懷袖跟對著馬路上老太太一般,隻躲得遠遠的,生怕她有什麽事兒都往自己身上賴。顧懷袖已經吃過一迴虧,被顧瑤芳咬過一迴,現在還疼著呢,哪裏又肯被人害第二迴?


    一想起往事,她便暗恨,藏了幾分忌憚。


    自己這名聲,何不是托了她顧瑤芳的福?


    壓下唇邊幾分冷笑,顧懷袖一副沒事兒人的模樣,也沒叫青黛看出個端倪來,隻靠著秋香色引枕假眠。


    馬車已行上官道,張家兩位公子在兩邊護送著,也不說話,馬車裏也安安靜靜。


    天擦黑的時候,便進了桐城城門。


    這桐城在安徽,亦是江南水鄉,是個風水養人的地方。


    前禮部尚書張英老家便在此處,祖宅在郊外六裏龍眠山,在城中也有宅院。早在張大人寫信給顧貞觀請他來敘舊的時候,便已經著人打理過城中別院,如今張廷玉眼看著已入城,端坐馬上,說道:“家父給三姑娘安排了宅院,三姑娘若不介意,便往別院去,不知三姑娘意下如何?”


    顧懷袖沒睡著,隻點了點頭:“但憑二公子做主。”


    張廷玉眉頭一抬,心說這顧懷袖心思也不淺。


    他跟顧三姑娘此前也沒見過麵,之前自家大哥肯定也沒見過她。顧懷袖脫口而出便是“二公子”,而不是籠統地稱“張公子”,顯然是已經認定他是張廷玉,而非他大哥張廷瓚。


    草包美人?


    張廷玉忽然覺得未必。


    之前顧懷袖在茶肆所言,自然驚世駭俗,然而迴頭想想,卻有一句非同尋常。


    顧懷袖說:張家幾位公子再厲害,也不能跟張英大人相比。那是大清鴻儒,萬歲爺身邊兒的紅人,別看現在失了聖眷,趕明兒就能官複原職了。


    他父親張英在朝中當初也是位高權重,一朝被皇上問責,多少人落井下石?原本熱鬧的門庭也立刻門可羅雀,冷清非常。


    顧懷袖雖是戲語,可琢磨這一句“趕明兒就能官複原職”,她倒似乎比他們這些張英的兒子更對張英和康熙爺有信心。


    壓下心底一切的思緒和懷疑,張英給車把式指了路,約莫一刻鍾之後,便到了城南的別院前。


    這一段路並不算很顛簸,顧懷袖下車時候頭腦都還清醒的。


    她抬眼便見到一旁青石板的小路上長著青苔,遠遠瞧得見遊玩的孩童從路上跑過去,宅院就在巷中,還算是個僻靜所在。


    玄青大門打開,下車正好在門口石階前,車把式趕著車走,後麵三五個仆從跟在顧懷袖身後。


    顧懷袖道一聲“公子費心”,踩上台階的時候,卻沒忍住停了下來。


    張廷玉就站在這台階下麵,剛剛將馬牽住。


    他三弟張廷璐是個頑劣的性子,隻對顧懷袖那一張臉好奇,正悄悄盯著顧懷袖看,奈何顧懷袖一直用扇子遮著半邊臉,也看不完全。


    此刻她輕輕轉頭,纖長脖頸細白,發絲微垂,忽然望向張廷玉:“方才在茶肆之中,卻是小女子讓二位公子多候了,失禮之處還望二位公子見諒。”


    聞言,張廷璐立刻想說什麽,隻是沒料想被自己二哥給搶白。


    張廷玉心裏哂笑,隻截道:“是三姑娘客氣了,我兄弟二人並未久候,三姑娘又何來失禮之處?”


    顧懷袖捏著扇子的手指微微一緊,抿了唇,“那便當是小女子客氣了吧。”


    “天色不早,三姑娘請進。”


    張廷玉一眨眼便將話題岔開,安排著這別院的事情了。


    這別院不大,隻是院中花草不錯,是江南宅院的製式,宅院相融。


    那張家兩位公子安頓好這邊的事兒,便已經告辭,還要趁著城門未關出城迴龍眠山祖宅。這邊丫鬟仆婦略一整頓屋子,顧懷袖便進了屋。


    前腳踏進門,後腳就把扇子扔在紫檀雕漆圓桌上,她坐下來哀嚎一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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