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高傲,何時有過這樣放低姿態求人的時候。


    可他現在根本顧不上這麽多。


    含光道尊緊蹙了眉, 內心焦慮難抒。


    怎麽會這樣?


    他原本以為宸元隻是在原本世界受得影響太深, 多習慣習慣就能適應修真界的規則;但從她到這裏也有將近四百年了, 怎麽會到現在都無法融入?還在這種關鍵抉擇上犯糊塗?


    該不會……


    不,不會的,也許她隻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也許隻是失手,事情究竟是怎麽樣, 他還是要迴去當麵問過才能確定。


    等到確定了事情的真相, 才能處理後續是否要判罰、如何判罰等等問題。


    如果真是宸元的過錯,他要如何判罰?


    含光道尊按了按太陽『穴』, 深深歎了口氣。


    宸元入門時已經是元嬰修為, 向來又乖巧懂事, 偶爾有錯, 他也隻是言語斥責, 最多也就是讓她在家麵壁思過, 動手卻是從來沒有過的。


    如果她真的是故意而為,間接導致派中化神嫡傳、金丹真人身亡, 按照門規來判, 應當是一百打神鞭。


    打神鞭下, 皮肉之痛都算不得什麽, 那種直擊神魂的劇痛能讓人痛不欲生, 為了避免受刑修士當場自絕, 都是要先用縛靈索捆住, 行刑過程中時刻要有人盯著的。受了此刑的,修為倒退是必然,境界跌落是常事,就是當場隕落,魂飛魄散的,也不是沒有。


    他昔日覺得這些刑罰都是理所應當,但現在放在宸元身上,別說執刑了,他想一下都覺得心神俱碎。


    可如果真是……


    他手下尚且有分寸,換了別人呢?


    他心緒紛『亂』,想到這一處,突然猛一警醒。


    “……說來奇怪,她這一劫,竟是應在你的身上。”


    鴻明的話仿佛在耳畔迴響,含光道尊掩麵苦笑。


    這算什麽?


    該來的始終躲不掉?


    他一麵往迴趕,一麵快速思考著對策。高階修士刑減一等,一百砍半也就剩下五十鞭;他先迴峰訓完徒弟,再帶著她去給含華道歉,取得了他的諒解,事情就會好辦很多……大不了他豁了麵子不要了,用往日情分相求,能補償的盡量補償,應當能夠再減一等,剩下的刑罰若是能換成思過崖是再好不過,若是不能,應當也不會有太大影響。如果含華實在是不同意,在刑法堂稍施懲戒,全了他的麵子也就罷了,不當眾行刑,也不會傷了宸元顏麵。


    這樣一來,這一劫應當也不是不能避過。


    他當然知道這不合宗門規矩,但他本就不是什麽循規蹈矩的人,自家徒弟關了門訓也就罷了,要讓她當著眾人的麵去受這樣的重刑,他怎麽可能忍心?


    罷了,教不嚴,師之惰,發現問題卻沒能給她及時糾正過來,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又歎了口氣。


    這迴一定要刨根究底把源頭給她掐了,否則若是她日後再犯,他總有保不住她的時候。


    他想了一想,又取了幾枚紙鶴出來,傳迴門內,吩咐純寧等人控製局麵,不可胡『亂』宣揚。


    ……


    周竹楨駕著飛舟迴了門派,派了這些築基修士中的一人去天極峰向掌門匯報事件經過,自己則帶著其他人飛往劍峰刑法堂。


    她迴來之前已經給純寧發了紙鶴,簡單概括了一下事情,但她既然作為被告,一麵之詞自然不能盡信。


    純儀道君見她突然來訪,還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待她講明來意,麵『色』數變,十分為難,“這……”


    這簡直是他執掌刑法堂這麽多年來碰到的最大危機!


    純儀哪敢給她判罰。


    這位可是未來的門派首座,現在罰了人家,就是她不記恨,萬一心裏留個坎兒呢?萬一道尊迴來覺得他罰重了遷怒呢?他還想不想在問道門混了?


    “這個,按理來說這種重案應由刑法堂裁決。”他心思電轉,快速地思考著對策,“但是師姐也是為了救人『性』命才貿然出手,門規沒說這種情況如何判罰……況且此事涉及兩位高階修士的嫡傳弟子,含華道君和含光道尊必須到場聽證。道尊現在恰好不在門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大家都是剛從外麵迴來,先在這裏休息一下吧,待到道尊返迴,再請他裁決如何?”


    那些低階修士這時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刑法堂不敢判,要驚動含光道尊……


    也對,宸元道君是他的徒弟,此事他不可能不管。他們平日根本見不到這些高階修士,隻是在講道之時遙遙見過幾麵,現在聽聞此言,感覺頗不真實。


    “如果隻按照門規判……會怎麽樣?”


    純儀搖搖頭,笑了笑,也不迴答他的話,負手出去了。


    那個築基修士看向旁邊那個雪白的身影。


    問道門的門規是入門之時所有弟子人手一枚玉簡的,他自然知道觸犯門規會有怎樣的後果。


    故意殺害同門,處一百打神鞭,熬不熬得過去看天意。


    周竹楨站在一邊,她細心斂了化神威壓,避免讓他們感到不適。雪白的交領道袍裹在身上,潔淨出塵得像是天邊的雲。她神情平靜,隻是微微低著頭,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他突然在心底有一絲愧疚。


    ……她其實是救了他們『性』命的。


    如果她看到求救信號之後置之不理,或是慢一點趕來,他們這一隊必然全滅,此事也和她扯不上什麽關係,她最多擔一個搭救不力的罪名,這根本算不上什麽大事,門派責備兩句也就過了。


    即使她傷害了純澈師兄,但她並沒有傷害他們。純澈師兄的事情自有門派裁決,可是他們憑什麽對她惡語相向?


    打神鞭的威名在低階弟子中如雷貫耳,是問道門最重的刑罰之一,傳聞受此刑者根本感受不到皮開肉綻的感覺,因為神魂的疼痛已經蓋過了一切……這東西還會隨修真者修為的提高而增加威力,受了一百打神鞭下來的,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不過……不過她既然是首座首徒,應該會減輕很多,不至於直接把人打死或者打殘吧?


    純儀命人擺了桌椅茶水,出了刑法堂就召了執法隊長過來。


    “帶人在這裏守著。”他說,“今天的事情,半個字都不許往外泄『露』,等到道尊裁決後按他的意思處置,明白麽?”


    “是!可是為什麽……”誌遠揣摩著他的意思說,“您覺得道尊多半會保宸元道君?”


    純儀拍了拍他肩膀,“首座首徒關乎門派顏麵,你見過哪個門派把這種事情鬧得人盡皆知的?除非是要換人!此事雖然觸犯門規,但沒有對門派利益造成太大損傷,咱們現在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無論道尊是保是罰,此事都絕不可往外宣揚,明白?”


    況且按照他們道尊的行事作風,十成十要往下壓,知道的人越多倒黴的人就越多,外調都是輕的,有可能被派去挖礦,他這是為了大家好。


    能以元中修為坐穩刑法堂主的位置,他為人處世自然是十分的張弛有度。


    “可是隕落的是含華道君的弟子,萬一陣峰那邊鬧起來,我們怎麽可能壓得住……”


    “那就不關我們的事情了。”純儀說,“我估『摸』著大範圍也鬧不起來……反正咱們這兒不出差錯就行……”


    化神威壓傳來。


    純儀吃了一嚇,他也顧不得探查高階修士是不敬之舉,神識一掃,發現是含源道君,這才鬆了口氣。


    “師尊?”他躬身行禮,“您怎麽來這兒了……”


    “宸元不是在你這裏嗎?”含源道君點點頭,“我奉師兄命令,先帶她迴去。”


    “師伯迴來了?”


    “還沒。”含源道君搖搖頭,“但也快了。”


    純儀恭敬請他進去。既然是含光道尊的意思,周竹楨自然沒有違抗的餘地,隻能跟著含源迴了含光峰。


    含源不太了解發生了什麽,但從含光道尊信上也看出事情嚴重,他看周竹楨神『色』鬱鬱,問:“犯錯了?”


    周竹楨不知道該如何答,她內心掙紮痛苦,麵上也帶了兩分出來。


    “沒有人能做到永遠不犯錯。”含源安慰她,“即使是神仙也有個犯天條的時候,更何況我們這些還沒掙脫凡塵的小蝦米呢。重點是犯過的錯誤,我們就不能再犯,吃一塹長一智,對不對?哎——怎麽了,別哭啊……出什麽事兒了?”


    周竹楨搖頭,她長睫上掛滿晶瑩的水珠,過了一會兒才哽咽道:“……沒有。”


    她很愧疚。


    她去門派刑法堂,是做好了接受所有懲罰的準備的。她心裏知道門派不會站在她這一邊,但她……總要讓含華師叔出氣。


    若是含源師叔他們知道了這件事,又會如何看她?


    她真的做錯了嗎?


    含源從儲物袋裏『摸』了塊手帕出來給她擦眼淚:“怎麽就至於這樣了……你隻要沒做什麽欺師滅祖的事情,有什麽是罪無可恕的?你師父之前還給我傳信來著,也沒被你滅了啊?”


    他本意是想逗她笑,周竹楨根本笑不出來。


    她眼淚止都止不住。


    “唉。”含源道君也沒辦法,把她送迴含光峰,在側殿守了一日,含光道尊終於風塵仆仆從外麵趕了迴來。


    “辛苦師弟了。”


    他送走了含源道君,領著周竹楨進了正殿。


    周竹楨調整了一天,總算勉強恢複了平靜,隻是麵『色』有些白。她把事情經過客觀詳細地陳述了一遍。


    含光道尊歎氣。


    “你明知道陣法一破,純澈必死無疑。”他用得是肯定的語氣,“你可知錯?”


    “弟子不知。”


    含光道尊轉過身,他斂著眉,罕見地對她帶了厲『色』。


    “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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