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對著夕陽, 維持著半跪的姿勢定在那裏許久, 歎出一口氣來。


    “你無需害怕。”含光道尊頓了一頓,一字一句道,“為師收你入門,的確是因為天機九轉圖測出的命數。但自你行拜師禮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子。”


    他垂著眼睫,眼底投下一小片蝶翅般的陰影:“為師對你的撫養教育,都同天命之子這個身份無關, 隻要你沒有犯下什麽滔天大罪, 為師永遠不會殺你。”


    他果然還是被那句話傷到了。


    周竹楨又是愧疚又是感動, 她心底五味陳雜,眼眶酸澀,終於忍不住撲進他懷裏失聲痛哭。


    “對不起……”她抱著他脖頸淚如雨下,“我不是故意要那麽說的……我也不知道我那時是怎麽迴事……就想故意惹您生氣……”


    “我其實明白您為什麽要這麽做的……可是我很痛苦……我不知道要怎麽麵對,也不知道這樣做究竟對不對……我還很害怕,怕您背上這樣的因果,就再也渡不過合道天劫……”


    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他肩頭,把那一塊衣料都打得透濕。


    含光道尊心裏一暖。


    他撫了撫她的頭發,低聲安慰:“我知道, 我都知道。”


    他指尖再一次亮起柔和的白光, 解開了她背後關鍵『穴』位的封印。


    靈力開始重新流動,他取出歸真劍, 放在她手邊, 輕聲說:“師父不怪你, 隻是今後……莫要再一言不合就離家出走了。”


    “你師兄去後,為師也就剩下你一個徒弟而已。”


    ……


    周竹楨原本很感動。


    然後她第二天出門的時候發現含光峰上的陣法全部被換了一遍,原本的陣令不管用了,其他人都能隨意進出,就她不能。


    ……為了限製她的行動,把護山陣法連夜換一遍,這種事情也就她師父能幹得出來。


    這跟封掉靈力軟禁起來有什麽區別嗎!手段再懷柔也是變相軟禁!


    “封掉靈力畢竟太危險了。”含光道尊很認真地同她解釋,“萬一有死士潛入峰內行刺怎麽辦?還耽誤修煉。”


    周竹楨想了想,居然發現他說的很有道理,“那您為什麽不收走我的陣令?把護山陣法換一遍要花多少錢?燒靈石不心疼嗎?”


    “……”含光道尊頓了頓,把她按在對麵坐好,“無所謂,總之這段時間你不許出門。”


    “我不違抗您的意思了。”周竹楨拉著他的衣袖,“師父您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含光道尊撥開她的手,“你在門派內好好待著,不許『亂』跑,不許跟來,不聽話的話逐出師門!”


    不反對不代表同意,她要是跟去了肯定想悄悄做些其他幹預。


    “……”


    周竹楨其實很清楚,他更改護山陣法這一舉措明顯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含光峰的護山陣法雖然強大,但若是她真想出去,隨便找個隨侍弟子搶塊陣令就能輕鬆出入。


    但他已經說了不許她出門,她要是再往外跑那就是抗命了。


    唉。


    問道門上下都忙碌了起來,為即將到來的大戰選拔人員,籌備物資。含光道尊整日都待在天極峰安排事務,周竹楨雖然無法離開含光峰,還是明顯地覺察出整個門派都處於戰前的緊張狀態之中。


    然而這一仗並沒有成功打起來。


    修真曆紀元前642年,以問道門為首的瀛洲道門對瑒洲宣戰前夕,瀛洲瀾滄山脈發生大地動,地脈逆行,邪氣四散。瀛洲各派立即取消了作戰計劃,將原本計劃派往瑒洲的弟子遣至瀾滄山脈救災,對抗受到邪氣侵蝕的生靈。


    ……


    “地脈逆行?”


    “是啊。”清平拿了最新的留影石給她看,“地脈逆行,靈脈崩解為邪脈……您看,這上麵有傀儡拍下來的圖像——太可怕了,地動之後,瀾滄山脈就出現了峽穀一樣的裂口,不過一夜之間,方圓千裏所有的生靈都被邪氣侵蝕,成了無知無覺,隻會追逐血食的怪物!”


    周竹楨接過留影石,一點靈力注入其中,留影石裏的畫麵就放大開來。


    留影石中的景象如同煉獄,黑『色』的裂口張著大嘴,其下隱隱有紅光閃爍;原本溫順可愛的靈獸長出硬甲和獠牙,成了攻擊力極強的邪獸;原本的人類麵容可怖,四肢僵硬,嘴巴擴大到半張臉的大小,獠牙外翻,口中全是尖銳的利齒。


    這副形象看起來好像有幾分熟悉,後世的某些和影視作品中似乎經常提到……


    這玩意是不是叫喪屍來著?


    “這些邪屍大多數都是瀾滄派的長老和弟子們所化。”清平說,“您看,他們身上大多都穿著雪青『色』的道袍。”


    雪青『色』道袍正是瀾滄派的門派服裝。


    “瀾滄山脈共有十幾個門派分布,這次全都遭了殃,無一幸免,幾乎全滅,隻有寥寥幾位高階修士幸運地逃了出來。”


    周竹楨皺了皺眉,神情變幻半晌。


    她原本應該感到悲憫和同情,可讓她暗暗心驚的是,她聽到這一消息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擔憂,而是慶幸。


    地脈逆行,邪氣四散,會造成大批的修士死亡,清理這些邪屍邪獸,解決這場災難又會犧牲很多人……這樣的話,她師尊就不必非要發動戰爭去清理一部分修士了吧?


    說來可笑,她寧願看到這一部分人死於天災,也不想看到他們死在她師父發動的戰爭之中……盡管結果相同,但這樣她心理上好受了很多。


    “宸元,你多體諒體諒你師父吧。”她去醫峰的時候,含寧道君拉著她歎氣,“他還有一半壽元,都開始長白頭發了。”


    修真者築基即駐顏,壽數將盡才會出現衰老之態,思慮過度的話,要麽早生華發要麽禿。


    周竹楨怔了一怔,低聲道,“我會的。”


    既然引起矛盾的根源已經不在了,周竹楨就向含光道尊請求解禁,然而她師父並沒有答應她的請求,而是要求她五十年內不得離開門派。


    “你閉關修煉也好,陪著純寧理事也好。”他說,“等到過了那一劫的時間再出去。”


    周竹楨雖然很想去瀾滄山脈看看情況,但她理解她師父心中的擔憂,當下也就不再堅持要求。


    逆行的地脈是沒法封堵的。即使可以封堵,高階修士們大概也不會願意這麽做。要想平息災禍,隻能一邊處理被邪氣侵染的人和妖獸,一邊等待地脈邪氣的徹底散盡。


    這必然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


    雖然瀛州這邊的麻煩並沒有平息,但有些事情卻不得不做。又過了幾年,含光道尊獨自趕往瑉州,與其他六個頂級門派的煉虛道尊共同加固天魔封印。


    這一次他沒帶周竹楨同去,隻是請鴻明道尊再為她算一次。離劫難的時間越近,卦象也會越清晰。


    鴻明道尊仔細地算了半天,才道:“說來奇怪,這一劫竟是應在你的身上。”


    應在他身上?


    他會給她帶來什麽劫難?


    含光道尊皺著眉想了半天。


    “該不會是你的仇家上門尋仇吧?”鴻明道尊說,“然後宸元一時善良被人算計落入圈套……我覺得挺有可能的。”


    含光道尊沒說話,但他內心裏其實也是這麽想的。


    “話說迴來,既然是要給宸元算卦,你這次怎麽沒有帶她一起來?”


    “之前鬧了點矛盾。”含光道尊無奈地笑了笑,“雖然問題是解決了,但不是三百年之期馬上就要到了麽,怕出點什麽事,暫時把她關在門派裏。”


    “我雖然也帶過幾個徒弟,但對於教育孩子著實是不太擅長,不能給你什麽建議。”鴻明道尊用扇柄搔了搔頭發,“你不如去問問惠明禪師。”


    含光道尊請了惠明禪師下棋,一邊下著,一邊把事情對他說了。


    惠明歎氣。


    “你們之間的矛盾從麵上看是解決了。”他說,“實則隻是暫時壓下,宸元雖然能夠理解你的思維,但她的行動無法和你保持一致,這個矛盾遲早還會爆發的。”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以為你這是愛她,卻不知這其實是害她……你知道那裏有個坑,等她摔進去再把她拉出來就是了,這叫吃一塹長一智,讓她自己『摸』索解決辦法就是了,總不能不讓她往前走吧?”


    “是。”含光跟著他歎氣,“道理我明白,隻是……上一次七洲盛會的時候,我請鴻明給她算了一卦,結果很不好,那一劫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我實在是……我是打算關到時間過後再放她出去的,要不然該怎麽辦呢?還能怎麽辦?”


    其實他們都清楚,災禍來了擋是擋不住的,但他想至少稍微阻一阻……


    “這……”惠明無話可說,他撥了撥手上的念珠,“這怎麽辦……”


    他倒是不知道還有這一茬。


    現在再說順其自然,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含光說結果不好,估計是事關生死的那種不好。


    “你覺得這一劫的主要原因是什麽?”


    “我覺得可能是我早年的仇家上門尋仇,牽連了她。”含光捏著白子,緊蹙了眉,遲遲無法落下,“鴻明也是這樣想的。”


    惠明禪師:“……”


    ……不瞞你說,其實他也是這麽猜測的。


    畢竟含光的仇家實在是有點多哈。


    他是不認同含光早年的高壓手段的,但是他做都已經做了,也無法挽迴了,他要是現在跳出來說因果輪迴說不定會挨削……


    他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幽幽道:“道友,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我當初不知道啊!”含光道尊把茶盞往桌上重重一頓,火氣也上來了,“有什麽衝著我來啊!天道輪迴,因果報應,本尊認下就是,做什麽拿我徒弟開刀?”


    “……唉。”惠明禪師搖搖頭,“你也不要太擔憂了,天機九轉圖既然算定了她是天命之子,應當是不會有什麽大礙的……最多受些磨折罷了。”


    含光道尊苦笑。


    “若是我先前不知道,也就罷了。”他說,“明明知道劫難就在眼前,卻無法解決,無法躲避……這種感覺著實是讓人心慌,仿佛被天道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們是修士啊,修真本就是逆天之舉,為何要接受既定的命運?”


    “我理解你的感受。”惠明禪師點頭,輕輕落下一子,“盡人事,聽天命吧。”


    ……


    加固完天魔封印之後,含光道尊返迴了瀛州。


    這一次瀾滄山脈地脈逆行的狀況是著實是有些嚴重。雖然各派高層原本就決定犧牲一部分修真者來解決資源危機,但也沒有想到犧牲的修真者會這麽多。


    低階的邪屍和邪獸隻知一味地追逐獵物,並沒有什麽神智,因此捕殺起來也就容易。但這些邪屍和邪獸,吞噬了足夠的血肉之後,實力也會大幅度增強,甚至會生出些許神智。


    在捕殺邪屍的過程中,不斷有修真者收到邪氣侵蝕,成為新的邪屍。他們死去的時候是什麽修為,成為邪屍之後就是什麽修為。其中的許多人還保留了一部分釋放法術的身體記憶,對付起來十分難纏。


    實力與化神修士等同的五階邪屍已經有了五六歲兒童的智力,十分狡猾兇殘,還會和修真者們打遊擊戰。金丹以上的邪屍和邪獸就可以脫離邪氣範圍的限製四處遊走,一時間瀾滄山脈附近的中小門派人人自危。


    眼看邪氣快要散盡,含光道尊就親自出手收拾了三隻化神後期的邪屍。


    他和宸元約定的五十年之期,至此也就到頭了。


    宸元畢竟是個化神修士,她需要不斷地遊曆才能成長,他也不能一直拘著她。含光道尊努力說服自己不會出什麽事情,分配了一支由金丹修士組成的隊伍給她,讓她參與最後的收尾工作。等到周竹楨離開了門派,卻止不住有些心煩意『亂』。


    他實在抑製不住這種心慌,幹脆悄悄跟了上去,打算隨時出手替她解決危機。


    周竹楨神識比同階修士要強一些,五感十分敏銳,跟得太近會被她發現,含光道尊隻能遠遠綴在隊伍後麵,用神識暗中關注著。


    他的關注重點在於有沒有化神以上的高階修士想要接近他們,並沒有太過關注他們的戰鬥。


    他已經用神識檢查過一遍,這一片都沒有等階太高的邪物,即使是化神級別的邪屍,宸元也能夠收拾,他還是信任徒弟的能力的。


    青麵獠牙的邪屍一群群從遠處圍了過來。它們麵目可怖,有的缺胳膊少腿,一跛一跛地朝他們走來;有的開膛破肚,連腸子都掛在外麵;還有的腦袋都掉了半拉,但仍然能夠行動。這些低階邪屍連基本的靈智都沒有,也沒有趨利避害的意識,隻知道遵循本能中對血肉的渴望追逐獵物。


    紫『色』的劍氣劃落,周竹楨一劍將數隻邪屍的身體斬作兩半。已經成了兩半的屍體竟然還能活動,手指深深釘入泥地,掙紮著往他們的方向爬。


    這玩意兒真的得砸碎了腦袋才能死。


    周竹楨十分無奈。


    “沒想到修真界居然也有喪屍危機的存在啊……話說迴來,喪屍這種生物竟然真的存在,果然是藝術來源於生活嗎?”


    “道君,您說什麽?”


    “沒什麽。”周竹楨抬劍點了點前方,“繼續搜索吧,前麵就要進城了,大家各自小心。”


    他們前方是一座仙城,城樓上掛著一塊牌匾,鎏金的燭光城三個大字染上了一點烏黑的痕跡,細看像是凝固的血『液』。


    這就是他們此次要清理的第一座仙城了。


    燭光城距離瀾滄山脈還有一定的距離,災難爆發的時候,城中受到邪氣侵蝕的居民隻有三分之一,有不少人都成功地逃了出來。他們的目的,就是把留在城中的邪屍清理幹淨。


    這個任務對於這一對金丹以上的修真者來說並不困難,隻是較為繁瑣,他們需要進入每一戶居民的家中搜索,確認沒有邪物的存在。


    城內一片狼藉,屍體碎塊和烏黑的血跡遍地都是。所幸金丹修士已經渡了一次天劫,已經脫了凡體,即使不慎被高階邪物傷害,隻要身邊有高階修士,能夠替傷者及時『逼』出傷口中的邪氣,就不會被邪氣侵蝕。這座仙城中的邪物等級普遍不高,偶爾有人受傷,也沒有嚴重到需要周竹楨幫助的地步。


    從日中時分一直做到日落,這座城池總算是被他們清理了一半,眾人的體能和靈力也各有損耗,周竹楨就打算帶著他們先在附近找個地方紮營,明日一早再繼續完成剩餘的清理工作。


    他們出了城,在城西大約五裏的地方找到了一處視線開闊的地方。


    “道君,我們就在這兒紮營嗎?”身邊的金丹修士問。


    周竹楨已經取出了白玉飛舟,卻突然猛的一頓。


    “那邊有東西。”


    她看向東方。


    一聲尖利至極的長嘯劃過天空。


    強大的威壓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


    隊伍中的金丹修士們頓時臉『色』慘白。周竹楨左手一抬,金『色』的陣法鋪展開來,以她為中心,把眾人籠罩在其中。


    她神情凝重,看向了高空。


    這分明是化神期的威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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