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仍舊是乘了白玉飛舟, 周竹楨在甲板上站了一會兒,一個穿了嫡傳弟子的白底玄青鑲邊道袍的金丹修士從船艙裏出來, 看到她在前方, 愣了一下, 急忙上前行禮:“丹峰楊懿文,拜見道君。”


    “免禮。”


    金丹修士抬起頭,周竹楨看到他正臉,倒是愣了一下:“你是……”


    麵前的青年男修看起來有些眼熟,她肯定是見過的, 但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是誰。


    “晚輩的祖父是純柯道君。”青年頓了一下,略帶尷尬地道,“晚輩原名楊裕齊, 結丹後祖父賜道號懿文。”


    周竹楨立刻就想起來了。


    這不是當年帶著跟班欺負簡廷玉的那個小孩嗎?監控留影石覆蓋門派後, 第一次啟用就是用在了他的案子上。


    沒想到如今竟然都結丹了。


    她看了看楊裕齊,不由得心中有些感慨。


    怪不得她一開始沒認出來,楊裕齊的容貌雖然沒什麽變化,但整個人的氣質簡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築基時的高傲跋扈『蕩』然無存, 如今的他沉穩大方, 進退有度,哪裏還看得出半點紈絝模樣。


    思過崖十年,能給一個人帶來這麽大的改變嗎?抑或是她閉關的一百二十年裏發生了什麽影響了他?


    “昔年執法堂中, 曾受您教誨。”楊裕齊盡量平靜地陳述, 但他燒紅的臉頰出賣了他, “懿文少時愚笨無知, 狂妄無禮,做了不少錯事……如今能夠重迴正途,還要感謝您當日懲誡警醒。”


    “你怎麽會在這裏?”周竹楨有些好奇。


    南溟秘境既然是最重要的秘境之一,可想而知,競爭一定會異常激烈,秘境中的傷亡率也必然極高。楊裕齊既然是純柯道君的血緣後輩,應當也不缺進階的資源才是,何必冒著生命危險跑來這裏參加秘境競爭?


    她潛意識裏還是把他當成當年那個囂張跋扈的修二代,楊裕齊卻抿了抿唇,道:“是晚輩自己報名的。晚輩在金丹初期卡了很長時間,想要拚上一把,看看能不能找到進階的契機。”


    周竹楨微微一楞,迴過神來,不由得笑了一下。


    倒是她被固有的成見束縛了。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別了一百多年,倒是本君頑固了。”她說,“不過南溟秘境終究危險,進去之後凡事小心。”


    楊裕齊心裏一暖。


    他被罰入思過崖後,很是吃了一番苦頭,一開始確實是忿忿不平甚至暗自怨恨的,但思過崖上什麽都沒有,他每天除了閉門思過,就隻能蹲在一邊看那些金丹劍修練劍。


    這些金丹真人中有一位道號懿靜,對他頗為照顧,最開始幫助他在冰封的山崖上開了洞府,又教了他保溫的法訣。


    楊裕齊對他很是崇拜,兩人多接觸了幾次,閑聊的時候就問起他是為什麽來了這裏。


    “道尊交待的事情辦砸了,就罰入了思過崖半年。”


    楊裕齊頓時很為他不平:“這裏可是思過崖啊!隻是辦砸了事情就要被關進來嗎?”


    “含光峰上的隨侍弟子哪個沒進過思過崖的。”懿靜真人倒是不以為意。


    “即使經常會受到懲罰,你們還是願意待在含光峰做隨侍弟子嗎?”


    懿靜看他眼神裏充滿同情,輕嗤一聲:“怎麽,你以為含光峰的隨侍弟子全都是無依無靠窮得過不下去才來混口飯吃?”


    楊裕齊:“……”


    難道不是嗎?


    “那邊藍『色』劍氣的女修,看見了嗎?”懿靜隨手一指,“那一位,是劍峰峰主含源道君的嫡傳徒孫,不到百歲結丹,金丹中期就來了含光峰鍛煉,現在已經金丹圓滿,不日即將結嬰,她沒犯事,自己主動進來的,說是要磨一磨心境。”


    “那邊穿紅衣的,是前任掌門含元道君的嫡傳弟子,他沒能通過大比,原本是來不了含光峰的,求了掌門,算是走了個關係硬塞進來。原本資質一般,三百歲結丹,五百多歲才金丹中期,現在也圓滿了,壽數盡前結嬰肯定沒問題。”


    “還有那邊幾位。”懿靜手指連點,“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天之驕子?你以為他們為什麽會到含光峰做隨侍弟子?”


    隨侍弟子,跟普通侍從間的差距可隔了十萬八千裏。例如宸元道君後院那兩個侍童,道尊心情好的時候也會隨手賞他們一些丹『藥』法寶,但卻絕對不會給他們指點修煉甚至是親手教導。


    含光道尊隻收了宸元道君一個徒弟,閑暇時指導一下這些隨侍弟子,就是他為問道門做的補償。


    況且待在含光峰,做的任務可不僅僅是端茶倒水那麽簡單——有很多涉及門派機密的重要事項都會交給他們執行,因此含光峰的隨侍弟子都要通過嚴格的背景審查,並且發下心魔誓保證永遠不背叛門派,不泄『露』門派機密,才能進入含光峰。含光道尊交予的大多數任務難度都比較高,因此容易出錯,這也是思過崖從來沒少過人的原因。


    但機遇,往往是與挑戰並存的。


    完成狀況不佳會受到懲罰,那完成任務出『色』呢?


    恭喜你,你的能力和業績得到了組織認可,升職加薪指日可待……不是,是拿下門內實權職務指日可待!


    哪怕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修二代,也會來混個履曆,一是為了鍍金,二是為了在含光道尊麵前混個眼熟。


    “我們願意來這裏,是因為我們的付出能夠得到足夠的迴報。”懿靜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你呢?你付出了什麽?又想要得到什麽?”


    楊裕齊一時答不上話來。


    他付出了什麽?他付出了十年牢獄的代價,得到的隻是一時快意。


    哦,不,快意都沒有多少,他最後還被簡廷玉拿靈劍削了一頓。


    楊裕齊第一次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懿靜倒是沒待多久,他很快就要出去了。


    懿靜走的那天,楊裕齊送他到思過崖的禁製前,向他深深下拜:“裕齊謝過真人這段時間的照拂。”


    “你不該謝我。”懿靜笑了笑,“是宸元道君托我照看你一二的,若無她吩咐,我可懶得管你。”


    楊裕齊怔住。


    在思過崖的十年磨去了他身上的傲氣和驕縱。在外麵的時候,有一幫修為不如他的跟班每天捧著,他就不免生出自大之心,隻覺得自己天下第一,就是偶爾看到其他優秀的人也安慰自己是偶然現象。可是在思過崖,這裏所有人的修為都比他高,氣度出身資曆涵養,從各方麵完完全全地碾壓了他。


    昔日的紈絝公子一下落到了食物鏈底層。楊裕齊自然不敢在一幫金丹真人麵前托大,他開始重新學習如何與人相處。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再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氣質大變,連前來接他的祖父都差點認不出他來。


    然後修煉結丹,一路無阻。


    金丹之後,再迴頭想想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情,簡直混賬。


    他找過簡廷玉道歉,後來也曾想過,有機會定要當麵拜謝宸元道君,但終究是沒有找到機會,直到如今她出關領隊,才見到了她。


    如今站在這裏,麵對宸元道君,楊裕齊幾乎羞得無地自容。


    他中二時期究竟都做了些什麽


    哎喲。


    周竹楨倒是笑了。


    “知錯就改還是好孩子嘛。”她說,“誰還沒有個年少輕狂的時候呢?”


    眼看楊裕齊燒得滿麵通紅,都快頭頂冒煙了,她才揮手放走了他。


    南溟在無極海南麵,瀛洲北岸。白玉飛舟朝著北麵飛了小半月,才抵達了目的地。


    南溟秘境的入口並不在海裏,而是在一片像原始熱帶叢林一樣的茂密森林中。不少門派已經抵達紮營,預留給他們的空地卻不夠大,邊上被另一個門派占去了一塊。


    怎麽辦?


    擠一擠?


    那是不可能的。


    周竹楨往下看了一眼,揮手削平了一大片叢林,平整場地後才落下飛舟,飛舟變形,成了一片白玉的建築群。


    降落之後,仍舊是各派遞帖拜會。


    周竹楨拒絕了大部分拜帖,從『亂』七八糟的玉牌中挑出一枚白『色』的,上麵刻了一個八卦圖案,圖案周圍用水波一樣的紋路裝飾。


    這是天機門的門派徽記。


    南溟秘境不僅是瀛洲一洲所屬,因為它出產靈虛草,向來為各洲所關注,其餘六大頂級門派當然也是有名額的。


    這次天機門的領隊長老卻並非溯流,而是另一位化神道君,周竹楨有些遺憾。不過代表謹文派來的是謝君書。她們倆也是許久不見,當下一番敘話不提。


    現在還沒到秘境開啟的時間,他們還要等待十幾天。各派圍繞的中心地帶開了坊市,供這些七洲四海遠道而來的修真者交易物品,白天人來人往,晚上也是燈火通明,倒是熱鬧得緊。


    一天晚上,夜已經深了,連坊市那邊都靜了下來,問道門駐地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響,清平出去了一會兒,迴到白玉殿內稟報:“道君,是流雲派的人,他們聲稱流雲派有個金丹修士隕落,要請您做主。”


    周竹楨皺了皺眉,直覺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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