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熙從雲端往下俯視,流洲荒涼而平坦,甘伽河自西北向東,橫貫全域,在它不斷改道、長達千萬年的衝擊下,沉積的泥沙使這片土地成為一望無際的平原,因為沒有起伏的山巒,無論是颶風還是洪澇災害,都以不可阻擋之勢從一處肆虐到另一處br>


    而生長在這裏的人都不止一次見過天災的威力,那種席卷一切的姿態,凡人實在是難以抗衡,所以他們也格外的虔信。如果不是有這種心理支柱的話,他們又將用什麽來麵對現實的殘酷呢?


    這裏,還真是適合一位神明起步的地方。


    可惜或許今後,這裏再也不會誕生能淩駕於凡塵之上的信仰了


    在夏元熙心胸中,不斷迴蕩著信徒的熱切祈禱,她身上新生的神格也因為這些絲絲縷縷的虔音愈加壯大。


    她一點一滴吸收著,直到這神格強大到一定的程度,然後將自己所有的神念都投入到供奉自己的廟宇、祭壇中。


    霎時間,在流洲無論是貴族名流雲集的大城,還是僅有數十戶農奴的貧乏村鎮,無論是象牙寶石精雕細琢的神像,或是泥塑木雕的拙劣人偶,亦或是僅僅以銅鐵鑄成,僅僅代表她的簡陋字符,都綻放出輝煌的湛然神光。


    沐浴在神明的光輝下,所有信徒都俯身下拜,吟詠之音聲振雲霄,皆是頌揚她神名最狂熱的音符。


    在她眉心泥丸處,一尊小小的金身正應和著這些梵唱之音逐漸凝實,它肌膚淡金如明月,麵目和夏元熙一模一樣,頭載寶冠,身著天衣彩裙,遍身珠寶瓔珞為飾,華蔓交纏,相好莊嚴,觀之能斷煩惱無明諸障。它以金剛雙跏趺姿坐於日輪月輪重疊寶座,三首六臂,三首分別帶著平靜、悲戚、忿怒之形象,六隻手臂指如蓮瓣,分別結甘露印、如意寶印、無畏印、與願印、說法印、金剛印,代表地獄道、畜生道、阿修羅道、人道、天道眾生。


    這一尊金身便是神格凝聚而成,雖然已經可以感受到這具新生神格的強大,但此時她還並未有達到頂峰,因為她固然身為神明,卻沒有任何代表她身份的法典或是戒律。


    不過,她剛剛才以神力在所有寺廟中顯形,可以預見的是,一旦她下達了任何神諭或者神典,使她的信徒按照章程行事,那更加強大的信仰之力一定會充實她的神格。


    如果那樣的話,她的神格在這個世界一切香火成神的神明中,必將是前所未有的尊貴和至高無上。


    而這一切僅僅隻需要她動動嘴,隨便規定一些儀軌和戒律,哪怕讓信徒隻能吃甜豆腐腦都算,因為此時她的信徒並不知道應該用怎樣的姿勢去追隨她。


    下一刻,夏元熙在這片大陸上的千萬個化身同時開口了。


    【雖不知爾等為何信仰吾,但世間神明的存在並無意義。】


    一句話出口,所有信徒都紛紛身體巨震,難以置信的抬起頭,仰望這位剛剛顯靈的神。


    “上神可是在考驗我們的信仰?不然為何說出這樣的話?您現在如此真切地出現在我們麵前,卻讓我們不再相信您,這是何意?”無數祭祀急切問道。


    【爾等信神是為何事?】


    “因為您立下六道輪迴,救度生死流轉眾生的大願,是世界至高無上的存在,合該為一切眾生所讚歎供養!”


    【也就是說,吾能救度爾等,所以爾等心懷感激?那爾可知六道輪迴的作用?】


    能成為祭司的人,對神學的研究都比較深入,加上這個地方本來就是以信仰聞名的大陸,理論水平那是相當的高。


    被問及的祭司幾乎是毫無猶豫的就迴答:“六道輪迴將對善者和惡者進行一場由您主持的公正審判,並將他們送到自己應該去的地方,這也免於了渺小的我們被天道直接吞噬,化為本源之力,讓我們擁有以前隻有超凡者才能具備的轉世資格!或許終有一天,當我們積攢了足夠的功德,也能夠成為超凡者,從此不再五濁惡世受苦


    。”


    【迴答的不錯,那吾究竟為何要救度爾等?】


    “因為您慈悲為懷,聽到了卑微生靈的祈禱。”


    【既然如此,吾為何不直接將爾等引渡到吾的神國?卻要爾等在滾滾濁世中苦苦掙紮?】


    這個問題難了點,連祭司都思考了良久。


    “這個……因為我們的信仰不夠虔誠……”最終,他還是決定采用了一個最經常對信徒說的理由。


    【這個說法,意思是爾等提供信仰,所以吾才會接引爾等?這與一場交易有何區別?有趣……爾是在質疑我發願的本心?】


    祭司連忙磕頭如搗蒜:“請原諒您的仆人的愚蠢!您無所不能,所以設置的考驗也自有您的道理,我等凡人實在不敢妄加揣測!”


    與此同時,一絲疑慮從他心中誕生了。


    雖然它很小,但連他自己也控製不住這種褻瀆的念頭。


    神為什麽不直接拯救人類?


    神發下宏願,寧願將自己尊貴的神體沾染上六道中凡夫的罪孽,更省事的辦法,難道不是直接把所有人都救起來,脫離苦海嗎?


    為什麽還要設下輪迴的存在?


    如果神不慈悲,那她就不會管眾生的死活;但如果她心中是想要救度世人的,為何還要采取這樣曲折的方式?


    這是一個悖論。


    【那吾就告訴爾等真正的答案吧……那是因為神無法拯救任何人!】


    而夏元熙下一句話更加振聾發聵。


    因為在這片大陸上,以前的所有神都曾許諾信徒,如果信仰神,就會得到種種異能,死後會受到神的接引,靈魂來到神身邊,從此永生不死,享受無邊福報。如果凡人招致災禍,或是並沒有得到神的保佑,那結論永遠都是“你的信仰不夠虔誠”,錯永遠不在神身上。


    所以大家都隻能默默的祈禱,期盼著自己的虔誠能夠打動冥冥之中那位存在,即使這個希望極為渺小。


    從來沒有一位神,像這樣明明白白的說“信仰我沒有任何好處”。


    凡人憧憬仰慕神靈,是希望神靈能夠伸出援助之手,將渺小的自己從苦難中救出來。


    若非如此,那為何要求神的保佑呢?


    但這位強橫無匹的神卻繼續說道。


    【神佛不直接度人,行者識心自度。神若能度眾生,過去諸神,量如恆沙,何故眾生,不為救度?】


    這話何等雄辯?直接擊碎了過去諸世一切偽神構築的謊言。


    他們其實僅僅隻是一些神道修行者,為了獲取信仰之力,用一些丹藥神跡打造幾位少數信徒的楷模,誘騙更多無知的凡人對自己頂禮膜拜,並借著香火神力讓自己長生久視


    如果這是一場交易,那他們無疑是一些成功的奸商,用極少的付出,取了極大的迴報,但這樣的曆史結束了。


    隨著夏元熙一句一句真理揭示,在山澤湖海,在祠堂寺廟,無數大小神格紛紛在哀嚎中灰飛煙滅,這一切僅僅是凡人的懷疑。


    連她自己也感覺到,泥丸宮中剛剛凝聚的金身被剝離了炫目的榮光,身上的瓔珞花鬘分崩離析,就像是被風蝕的沙土岩石一般。


    但與此同時,她頭上象征功德的慶雲以及金塔卻散發出了奪目的光輝,在一陣幻夢般的朦朧中,它們漸漸融合在了一起,並從中催生出一株其華美的寶樹。


    白銀為枝幹,紫金為根,琉璃為葉,水晶為萼,硨磲為花冠,珊瑚為蕊,瑪瑙為實。光分七色,瑩徹高潔,淨無瑕點,為天生神物。


    “七寶妙樹?”想不到功德到一定的程度,能夠凝聚成這樣的異寶!


    這件七寶妙樹是西方教主準提的寶物,但自從他功德圓滿飛升之後,七寶妙樹卻再沒人見過,連他的衣缽傳人多方尋找都毫無所獲。


    然而現在,七寶妙樹卻像雨後的竹筍一樣,從她的功德之雲中催生而出,並隨著她開悟眾生的聲音逐漸成長。


    【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鬱鬱黃花,無非般若。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無異於水中撈月,緣木求魚,終不悟也!】


    當最後一句話說出,一卷《大禹治水經》銘刻在了最大那座神廟的石壁上。


    在夏元熙所在的地球上,她的祖國一開始並不富饒,南方洪水猛獸、瘴氣毒蟲肆虐,一開始人們隻能在一小塊的中原腹地生存。


    但在一代一代的改良之後,隨著大大小小的水利工程遍布四方,那些以前曾被人視為必死之地,流放罪犯之所的南方卻逐漸變成了魚米之鄉,養育許許多多勤勞樸實的人民。


    夏元熙相信,雖然失去了信仰,但流洲的人們可以相信他們自己,用雙手改變自己的命運。


    因為她的神格剛才也隨之破碎消散,想來大家是明白了神這種東西的真麵目,所以不再提供信仰的緣故。


    在她麵前,屍陀林主光潔如玉的骨架變得灰敗,並且在逐漸破碎風化。


    這位活了數萬年的魔道巨擘終於走到了末路。


    “愚蠢……我本來以為能夠見證新神的誕生,你卻將它毀了……愚不可及……”它沙啞的聲音恍若曠野的風暴,但已經是迴光返照的景象。


    “這個騙局維持太久了,就跟你一樣該到了被曆史埋葬的時候,還是優雅地死去比較體麵。”


    “嗬嗬嗬……你失去神格,憑什麽讓你創造的六道輪迴對你俯首帖耳?你本來可以利用生者的信念言出法隨,逼迫它交出司空淵的靈魂,但現在的你隻不過是個稍微強一點的修士罷了,連你都要置身於六道的束縛下,談何救你的心上人?!偽善者,你就看著他隨老夫一起化為世界的原力吧!”屍陀林主詛咒道。


    “誰說我不能救他?”夏元熙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剛剛我已經找到方法了,甚至比成為神更加方便快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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