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另一邊,按夏元熙的構想,先把河裏的暗礁給清掉,讓航道不再被豪族集團把持是計劃的第一步。可是開始就遇到了大麻煩,理想中是自己負責下水把礁石和河床分離,然後讓河岸附近的村民找幾個會水的下去用繩子拴住,其他人一起把礁石拉上來。奈何現實很骨感——人家死活不願意下水。


    盤問了很久,村長才支支吾吾告訴她水裏有吃人的妖怪,平時大家要下水都是挑個陽氣足的良辰吉日,先扔點祭品,填飽了妖怪大爺的五髒廟,才敢下去。今年收成不足,自然闊綽不起來。


    夏元熙暗罵一句“池淺王八多”,提著刀就往裏跳,自感應天心後她也福至心靈,領悟了把洞明玄光附在武器上的高段位應用技巧,雖然水平不足無法劍氣外放,但是痛宰一群靠吃人和老而不死半妖化的雜魚倒是沒問題。


    於是河中紅浪四翻,一條條怪魚翻著肚子浮上來,有的嘴裏長個幾十排倒鉤獠牙,簡直密集患者的噩夢,有的麵相越看越發人性化,但是秀麗的五官安在魚腦袋上隻讓人覺得異常惡心……


    這場麵對普通人的衝擊性太大,根本把持不住,等到夏元熙覺得差不多了上岸,村民大半已經駭得四散奔逃,剩下一小撮具有獻身精神的烈士正和披麻戴孝的一家老小哭成一團,遠處還有不少婦人抱著孩子,背著爺娘趕來見家人最後一麵。


    這生離死別畫麵簡直男默女淚,夏元熙已經理智崩壞,在心中暗暗為自己的群眾基礎點蠟。無法忍耐隻有自己一個人努力工作了,決定把李清川拖出來。


    “什麽?你說你也沒看見他?”夏元熙心急火燎抓住白聞衣襟就是一頓亂晃。


    “是……是的……李先生自從進去閉關起就沒出來,門上有禁符小人進不去。”被一個矮子搖晃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要彎下腰表示尊敬的時候。


    “算了,我自己去。”夏元熙找到李清川的居所,隨手破去符印,推門。


    “……您哪位?”


    在滿地字紙堆中頂著一頭亂糟糟白發揮毫的老頭是誰啊……


    一聲歎息:“餘受此道三十餘載,至今方略窺門徑,遲矣遲矣……”聲音沙啞,這酸腐氣息想來是李清川無疑。


    “……對不起,我錯了,您才是對的。不過我覺得,我們可以先吃點藥,焚香沐浴,再來討論這麽嚴肅正直的問題。”難道說是因為自己上次把書法貶得一文不值讓這人受了刺激?雖然對李清川初始好感度極低,不過這人除了脾氣怪了點倒也信守諾言,她也不忍心看這人走火入魔死掉。夏元熙聲音立刻虛了,試圖穩定病人的情緒。


    “你來看。”


    她立刻狗腿狀上前,心中瞬間打好一籮筐溢美之詞的草稿,哪怕待會看到雞刨一樣的筆畫也能吹噓成後現代藝術作品,深刻揭示了玄之又玄的人生哲理和宇宙奧秘。


    “!”


    當她真正看到時,反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留白疏密有致如煙雲,翰墨銀鉤鐵畫若萬仞峰,看似肅穆蕭索偏有一絲生機,恍若一樹老梅立於絕壁,其淩霄之姿躍然紙上。


    再仔細看時,又覺得字字如絕頂高手演武劍式,不禁在腦海中想著如何應對化解。


    妥妥的輸了……呆立半響,她想起了之前雙方關於書法藝術充分交換意見的場景,略覺不妙。


    好在李清川沒有繼續打臉。“小友之前著手辦的水患一事可有頭緒?”


    夏元熙心想你都朝如青絲暮成雪了我怎麽好意思再拖你出來?不過感謝這個轉移話題的機會啊。


    “進展那是相當順利!人民積極擁護,紛紛點讚,好評如潮。”小小的蘿莉臉表情那叫一個正直。


    可惜在積年大官僚麵前還是嫩了點。


    “哦?那可否帶我一觀?”


    “行百裏者半九十,雖然工程進度已經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但是看起來好像隻有一半的樣子……嗯,或許是一小半?”雖然現在不少礁石脫離河床,可是位置改變卻沒人移走,這下連熟悉的老手都過不去,狀況隻能說比之前更差,但這不妨礙夏元熙繼續忽悠。


    “嗬嗬。”


    “事情就是這樣,我說的都是真的。”


    撒潑打滾無效,夏元熙隻得跟著李清川來到河岸旁的山崖,看到下麵礁石激起的無數漩渦,不禁臉上一熱,毫無說服力地自辯。


    “喂,看完了也該迴去了吧……你在做什麽?露營的準備工作嗎?!”


    這人重傷未愈,竟然顫巍巍不知從哪搗鼓出個小幾,抖開蒲團,鋪起筆墨來。


    “大爺,請不要添亂好嘛?我覺得現在工作壓力相當大了,麻煩迴家呆著為我減輕下負擔。”


    “之前我早已自知油盡燈枯,之所以挽留道友,原是對蘇玉朗一腔怨氣難平,希圖報複而已,道友又何必掛念一將死之人?”


    李清川雙目已略顯渾濁,雙手枯槁,老態漸生,已是散功的征兆。


    “這個我當然知道,反正對我也沒什麽損失。不過你難道就不覺得自己可以搶救下?”盡管心裏略有點發堵,她也努力不讓自己表現出來,故作輕鬆道。


    “迴去好生將養著等入土?不如趁老朽現在還有點精神,留下點什麽。”


    李清川用鎮紙壓好錦帛,繼續說道:“當初恨朝堂之上,奸人弄權,方才歸隱山林,寄情於書畫。偶得仙緣,喜不自禁,便把這些修煉外的雜事一一舍盡,惟望永生,常住於世。直至大限臨頭,方是歇心之時。到頭來,將一切放下,偏偏平日不得解的瓶頸關竅卻是迎刃而解,此時縱然迴心向道也是遲了。可歎人生寥寥數十年,欻爾之間,索然命盡矣。”


    此時殘陽落日,斜照於山川峽穀。夏元熙微不可聞地一歎,悲秋並夕照,這個時節偏生最是不忍見烈士暮年,美人遲暮。於是從自己儲物袋裏摸出硯台,開始磨墨。


    “我這筆管裏裝置了上好的雲煙墨,不必勞煩。”


    “……”那請告訴我該怎麽在這種沉重的氣氛下待下去啊!


    “道友能通幽冥,不如說說這一帶山民的故事吧。”


    於是夏元熙便娓娓道來,開始李清川時而皺眉,時而嗟歎,聽得聚精會神。後來卻漸漸略有所思,沉吟半響,開始運筆。此時他神色清明,隱隱是迴光返照之象。


    夏元熙本以為這次會比船上看見的更為蒼勁奇險,狂放灑脫,可是偷看眼去,卻隻見下筆溫頤敦厚,如煙雲舒卷,飄然登仙,隱隱有一絲道意藏於其中:“夫有生必有死。故莊周有夢蝶之悲,魯聖興逝川之歎。聖賢不免,凡俗難逃……【注1】”


    隨著一字字出現,夏元熙漸漸覺得此時的夕照也不再那麽悲涼,長河落日,焰色煥曜千裏,瑞光交映,天地並之一色。


    “真是漂亮啊,明明是喜慶的顏色,之前怎麽就沒發現呢。”夏元熙攤開手,整個手掌也被染成金紅。


    “日月乘天普照,盲者不睹罷了。說來也可笑,我自得道書,日夜鑽研,反倒忘了原本寒窗苦讀時候的心願。”李清川吃力地站起來,夏元熙見了忙扶他一把,現在的他看起來已經完全是個百歲老人的模樣。


    “我到此地十餘載,耽於修煉,也未曾照拂此地黎民百姓。末了以此聊表寸心罷。”李清川說完,把方才寫好的絹帛拋下山崖。三尺黃綾便飄飄蕩蕩往河川的方向落去。


    而這時在下方滾滾江水中,隱約出現若幹男女老幼,向著山崖的地方遙遙一拜,頃刻間紛紛隨風散去。這原本是水患中死去的生靈,對人世尚有眷戀,不得解脫,隻能日複一日重演著臨死的痛苦記憶。若是停留世間太久,終會化為厲鬼,殺害生人作替身,以減輕痛苦。李清川一卷往生帛書為祭禮,卻是將眾鬼怨念皆化去,重新變為天地元氣,與乾坤同在。


    “這還真是省事……”夏元熙咂舌。雖然她的心法理論上自己能戰勝的鬼物都可以度化,不過本質上還是把它再殺一遍,讓對方心甘情願安詳消失以她目前的段位還達不到。


    凡人中有時也會出現動天地,感鬼神的例子,曾有宗師於白壁作畫,點睛之龍皆乘雲上天。李清川破功心灰意冷之際,放下嗔恨,悟得逍遙一性真意。而河中死去的隻是普通百姓,迷障不深,所以他一卷帛書才能點化眾靈。


    “書寫之時,必心手相師,直發胸臆,一筆之間,可納天地萬物……”李清川顫巍巍坐下,將自己心得一一道來。夏元熙本就是飛揚跳脫的性子,情感強烈。立刻就受到啟發,也不嫌髒汙,細白的手指就在地上勾畫起來。早在山腹古墓時她就憑借玉環通曉了雲篆,這次她並不像之前那樣帶了依葫蘆畫瓢的想法,而是把雲篆看為一個整體,漸漸地,筆畫之間仿佛有了元氣形成的節點,構成玄奧的力量循環,雖然持續不了多久便崩解了。


    她試了很多遍,指尖帶過去的真元總是維持不了幾個循環,不由得失望嘟囔:“畢竟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總會消耗殆盡嘛。”


    等等……無根之水?她一拍腦門,這才拿出空桑紙和流金沙墨汁,用這些仙材書寫“北冥製魔黑律玄符”。


    這次當她自身的真元在雲篆中構成循環後,空桑符紙和流金沙中卻溢出這些材料本身蘊含的天地元氣,如萬川歸流一般加入了符字體係幫助運轉,構成符籙的雲篆也隨之變得生機勃勃,仿佛活了過來。


    夏元熙看了看,揚手把寫好的符紙對著山壁激發出去。天地萬物皆有“氣”,而在符籙發生作用的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山壁中的氣稍微扭曲了下,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轟……”山壁青石龜裂,露出中間六尺大的坑。


    雖然效果很像,但這絕對不是爆炸!


    她撿起掉落的碎石仔細觀看,一片片拚迴去。發現坑越外麵的碎片越大,往中心越來越小,在方才發生氣息扭曲的點甚至都找不到碎片了,地上隻有數捧青灰色細沙。


    夏元熙隱隱感覺,這應該是和爆炸的“膨脹”相反的力,剛才扭曲的點吸引周圍的石頭自己“坍塌”。越中間部分受到的擠壓越大,所以碎裂的最為徹底。


    “為我的聰明才智顫抖吧……!”夏元熙轉過頭,正要與李清川扯皮,後者這時已經悄然停止了唿吸。


    “所以說我最討厭這個季節了。”望著李清川微微翹起的嘴角,她歎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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