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金線穿七孔,七枚銅錢牽一線。


    已是太子出事的第七天。


    朱紅色的軒窗下,逆光立著的背影有些蒼老,滿頭華發皆被一支價值不菲的木簪隨意地束縛著,兩鬢下幾縷發絲隨風飄起,融在閃爍的光芒之中,清晰可見。


    李執收迴遠眺的視線,抬手掩下窗子,融融泄泄的陽光似洪水被閥門阻斷,刹那間堵在了軒窗之外,寬敞的秋山閣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一道不怎麽亮的燭火收在燈罩之中,散發著昏黃的光。


    他坐到案前,從箱子裏不緊不慢地取出一方木盒,木盒之中躺在三個顏色各異的錦囊,左側為靛青色,中間為絳紅色,右側為烏金色。


    望著第一個靛青色的錦囊,眼中若有所思。


    東宮遭變的第一晚,即太子失蹤的當晚,他臥於榻上,待鼓樓敲響三更鼓,仍難以寐眼。


    想來起身處理會兒政務興許可以乏神,便加了披風入了秋山閣像現在這般坐於案前開始查閱經卷,當他無意間翻開太子於前一天按時呈上來的手劄時,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這其中竟暗藏著一塊小紙條。


    小紙條上,太子親筆書:“學生魯莽,恐今後行差踏錯致東宮與學生同受牽連,特留三個錦囊以日後與東宮共渡難關。若學生三日行蹤未果,還請老師親啟第一個錦囊,若學生七日音訊全無,便啟第二個錦囊,若學生十日未能反迴,便啟最後一個錦囊。學生自專,還請老師見諒,無痕敬上。”


    太子出事第三日,他應信上所言,啟了第一個錦囊,錦囊之中亦有一小紙條,其上除“禍福相依”四字外便無其他。


    起初他不能明白,這其中究竟是何含義,隻當是太子的寬慰之詞,即守住東宮,莫要自亂了陣腳,直到今日君主派人至東宮下封,提拔東宮衛率張通兼囹圄廷尉要職,他才漸漸明白了這四字的含義。


    漠滄君主因憂思太子一度成疾,便罷了早朝,正當所有人皆以為君主會暫赦攝政王之罪,將之召入朝廷暫攝朝政之時,代政的聖旨忽而便傳入了東宮,交了到他手中。


    東宮這才置之死地而後生,逐漸成了朝廷的主心骨,與之前相較,可謂是一夜飛升。


    今攝政王徹底鋃鐺入獄,而衛率張通忽得重用,從此,東宮在朝中的地位算是穩固了。


    細細想來,的確如太子所言,禍福相依。


    惶惶之中,七日過去,君主派出的狼衛也好,東宮遣去的衛率也罷,太子宛若人間蒸發,徹底地音訊全無。


    再次開啟這方木盒,李執的心早已忐忑不安。


    錦囊一個個開啟,隻能說明太子的處境一日日惡化,若真走到開啟最後一個錦囊的地步,其後果不堪設想!


    他凝了凝神,嚐試讓自己鎮定下來後,便啟了第二個絳紅色的錦囊,上書:“心如玄鐵。”


    他瞳孔縮緊,平靜的麵色之下,渾身的鮮血忽而沸騰。


    這第二個錦囊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他忽而更清楚得明白,或許,在諸多東宮官的眼裏,太子的青雲誌隻是太子一個人的青雲誌,而在太子眼裏,東宮從來不是太子一個人的東宮。


    他眸色忽亮,閃著堅定的光芒,收起錦囊之後,便喚了人。


    “太傅大人有何吩咐?”


    “召東宮官,速至明德殿議事!”


    東宮,佩玉瓊琚樓,東宮官日常飲食起居、從政休憩的地方,也是東宮占地麵積最大的樓之一。


    發出召集令的銅鈴一響,樓中的東宮官一個個停罷手中的活,紛紛下了閣樓,朝主殿的明德殿趕去。


    一時間,六層高的樓閣遊廊上,仿佛有龍影在穿行,奔走相告聲亦如碎玉瓊花滿天飛。


    “蕭之郡?蕭之郡!”東宮官賀蘭詞抱著官帽方從遊廊上經行,見對麵通廊的畫角上有熟悉的身影閃過,他又倒了迴來。“蕭之郡......”


    步步靠近,確認過眼神,是他。


    隻見蕭之郡背影似枝葉在風中蕭條,脖子似乎痙攣得哆哆嗦嗦的,整個人埋著頭像是在吃什麽。


    “我說老蕭你在此作甚啊?”他上前抬起一掌沒輕沒重地拍在了蕭之郡的背上。


    蕭之郡如夢初醒,嚇得一個哆嗦,理好手裏的東西,神色慌張地迴了頭。“沒,沒!沒事。”


    見著古怪,賀蘭詞遲疑的目光從他掩著的手上移到了微微蠕動的嘴角上。


    “手裏藏著什麽呢?”


    “沒什麽。”


    “沒什麽?”賀蘭詞一臉懷疑,湊近他身,蕭之郡以為他要搶,一雙手旋即藏得更緊,殊不知,他落指,在他唇角蜻蜓點水般觸了一下,一抹白色的粉末盡顯眼前,“這是什麽?”


    蕭之郡若無其事地舔了舔唇角,“沒沒什麽......”


    賀蘭詞眉頭皺得緊緊的,驚疑:“你在吃寒食散!你這不痛不癢的,吃這個是會死人的!”


    “不不是,就一種甜粉,我嘴饞,就吃吃。”蕭之郡避開賀蘭詞究問的眼神,略略解釋。


    賀蘭詞覺著不對,認真質問:“這東西,哪來的。誰給你的?”


    他不語,賀蘭詞一把拖起他的胳膊,斬釘截鐵道:“走,現在就去太傅大人麵前說清楚,說不清楚你就完蛋了!”


    見狀,蕭之郡神色一緊,旋即接口:“我拖別人帶進宮的甜食,沒別的。”


    賀蘭詞將信將疑,忽聽得銅鈴再次敲響,怕是要耽誤議政了,便鬆開了蕭之郡,朝他丟了個警告的眼神後,便轉身而去。


    “賀蘭詞。”蕭之郡心有顧慮,終是鼓起勇氣拉住了賀蘭詞,糾結著開了口:“別說出去!”


    賀蘭詞咬咬牙,實在是覺著荒唐!無奈鬆了鬆口,提醒了一句:“沒聽見太傅大人的傳召嗎?還不快走!”


    明德殿,眾東宮官各就各位,嚴陣以待。


    李執立於東宮官前,開門見山道:“諸位都是繼太子掃除南宮冀及傅荊等懷有二心的東宮官之後,留下來的精銳之士,都是跟著太子一同誓過師的人,太子的宏圖大業諸位皆銘記於心,那老朽便不和諸位兜圈子了。眼下東宮深得君主器重,將朝中重任悉數交到了爾等手中,此時攝政王謀逆落敗,攝政王黨人隨即樹倒猢猻散,咱們前行的路上亦少了一大阻力,眼看慶國大典將至,咱們是時候要有所行動了!”


    “可是......”李達遲疑著抬起了頭,不確定說道:“太子殿下至今下落不明,咱們......怕是要搗糨糊了。”


    “這也正是老朽要說的問題。”李執在人群中掃視了一遍,正色道:“你們要記住,太子的宏圖大業不是他一個人的宏圖大業,那是黎桑百姓一個嶄新的明天,也是漠滄源遠流長的保證,東宮也不是太子一個人的東宮,它是在場的每一位懷著濟世救民之心的你們共同組成的,太子是表率,亦是鞭策,如今他不在了,諸位自當心如玄鐵,謀他個天翻地覆!”


    明德殿外。


    “抱歉,我我我來遲了。”石蹇擦了擦額頭大汗,向守衛解釋道。


    “石大人來此作甚?太傅大人正與東宮官在裏頭議事呢,石大人若有其他事,晚些再來吧!”守衛抱著劍守在殿外。


    “我我我來正是為了同大家一起議事的......”石蹇尷尬地說出。


    守衛不禁納悶道:“太傅大人與眾東宮官議事,與你有何幹係?”


    “我我......”石蹇頓時啞口無言,往日太子同諸位東宮官在明德殿議事,都是他一手負責的,如今......“我以前——”


    守衛無心再聽下去,當即勸退:“實話和你說吧,這是太傅大人的意思!”


    這......


    石蹇心中覺著有些困頓,仍舊有些不相信,便仰起頭,試圖靠著門縫觀望,從而引起太傅大人的注意。


    的確很巧,太傅大人的眼神確實看過來了,隻是那眼神隻是一瞬,漠然的一瞬。


    “石大人快走吧!”


    他沉下頭,頓時覺著渾身不自在,這種不自在源於滿屋子的風人之於一個仇人的尷尬,源於十多年的共事之於初來乍到的孤僻,更源於寄人籬下那種純粹的自卑。


    他以為自己是個臉皮極厚,可以隨時豁出去的人,直到現在才發現,若沒有一個值得他信賴的人擋在他前頭,他便要卑微到塵埃裏去。


    石蹇走在離開明德殿的廊道上,忽然覺著好迷茫。


    “諸位要明白,如今太子雖然失蹤了,但那些既定的宏圖大誌不會消失,我們可以等太子,但慶國大典不會等我們,此次機會一旦錯過,便難再得。”李太傅肅然道。


    “好!我等定不負太子所托,殫精竭慮誓死為太子、為黎桑之未來謀一條出路!”


    衛率張通群領眾東宮官於太傅大人麵前慷慨激昂道。


    望著殿中一張張精神抖擻、熱血沸騰的麵容,李執的心中很是欣慰,他想,若是太子在某個地方看得見,聽得到,心中定然欣喜萬分。


    他廣袖一揚,下達命令:“太子衛率張通聽令!”


    “卑職在!”


    “速至亡奴囹圄任廷尉一職,穩操獄中兵權的同時,務必盯牢昌王,莫要讓他給逃了!”


    “卑職領命!”


    “中盾賀蘭詞!”


    “卑職在!”


    “朱雀街以及秦淮一帶布兵設防的主線支線盡快落到實處!”


    “卑職領命!”


    ......


    該做的戰後準備已提上日程,真正既定的戰場運轉,卻終究取決於一人。


    待東宮官散去,李執負手淩立,舉目望著身後牆上一幀由金絲線勾勒而成的秀麗江山圖良久,揚手喚來小廝。


    “太傅大人有何吩咐?”


    “備轎,去秦淮河畔,雨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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