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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嗎?這麽說我還吃虧了。車子報廢之後,我聯係二手店店主賣了出去,隻換來了不到一半的價錢。”小楠不無遺憾地說道。


    “你用了多久?”


    “一年多吧。因為平時上學,假期還要打工,頭半年基本就沒怎麽動過。公裏數加起來可能還不到一萬。”


    “就報廢了?”


    “就報廢了。”


    雖然我不太懂二手車市場的規矩,但是一年不到一萬公裏就報廢的老車,能賣上價格其實已經不錯了。


    前方緊隨著的路虎的尾燈閃爍,二十分鍾內第三次被僅剩一秒的紅綠燈擋在路口。在周圍十多輛私家車居高臨下的包圍中,我們顯得尤為渺小。


    我迴首看向小楠背光陰翳下的朦朧側臉,感歎道:“你能開一年多也不容易啊。”


    小楠胳膊肘搭在門框上,小臂迴彎,左手支在緊致白皙的左頸上,右手把著方向盤,動作十分愜意瀟灑,然而本人精致的臉蛋上焦點渙散的雙眼遙望的空洞遠方卻述說著淡淡的憂思。


    “為什麽這麽說?”


    “不是說車上有味道嗎?”


    “除掉了。”


    “除掉了?厲害啊,怎麽做到的?”


    小楠寂寞地搖了搖頭。“我到寧可他一直存在。並不是說我有什麽怪癖,而是不希望他就這麽永遠地消失不見了——你懂我的意思嗎?”她轉過頭,整張臉都沒有了陽光的色彩,十分的陰鬱。


    我點點頭。“他死後,身後就剩的隻有那輛舊車和每個人都會產生的難聞味道。車子這一象征被你買下了,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意義,並隨著報廢拆卸變成廢鐵而進入另外的循環;無論難聞還是美好,作為他生命最後時刻僅存的象征,屬於其本人的獨特的味道,都留下了他的痕跡,除掉之後,他整個人生軌跡與生命意義都消失殆盡,不複存在。”


    “人生的意義是什麽呢?把車賣掉,揣著薄薄的幾張紙幣走迴學校的路上,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雖然對原來的車主幾乎是毫無了解,但是我在買下車子的時候,能夠感覺到類似能量的東西留在了上麵。”


    “和味道一起。”


    “和難聞的味道一起,”小楠仿佛在“得速來”確認訂單一樣認真地點頭,“可是這種不可靠的能量早晚會被地球的磁場、手機信號其他其他的物理輻射混雜、消泯,根本沒把法作為人類存活過的跡象保留下去。


    我想他本人真正想要留下來的,是那枚據說在中途丟失了的樸實無華的婚戒。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把戒指抱在了懷裏,希望有人能夠看到,撿起來交到它本應留存的地方,作為他人生中最為看重的愛的象征流傳下去。然而事與願違。我不知道他當初究竟是因為什麽原因被妻子掃地出門,也許是他出軌自己搞砸了婚姻,也可能是妻子移情拋棄了他。無論哪一種,我都不在乎,也不同情或者鄙視任何人,生命已然逝去,代價業已償還,沒有人在有資格去指手畫腳。我更不想對死去的連長相都不知道的男人品頭論足。但是我相信,在他意識到自己即將失去的那一刻,對前妻與家庭的愛,在他心中重獲新生,可惜為時已晚,他隻能用自己最後一絲力氣將滿腔愛意留存在代表著曾經美好愛情的婚戒中,卻不得善終。即便是他的父母找迴了他的屍體好好安葬,也無法傳達這份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就像盛夏的小雨,帶不來絲毫涼爽,很快消失痕跡,沒有人會記得。什麽也留不下……”


    “並不是這樣,雖然小雨不足以解江河之渴,卻會給幹涸小溪中的魚兒帶來生機——我想他的主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破車被你這樣的美女買下,並且連難聞的味道都一並手下,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你確定?”


    “隻要他是和我一樣的正常男人。”


    “你正常嗎?”小楠笑道。


    “你要確認一下嗎?”——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我並沒有任何意味深長的想法,然而我看到小楠大驚失色的表現——前車已經駛出幾十米卻沒有發動車子——之後,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趕忙指著前方,提醒小楠。在後車黑雲壓城般玩命按喇叭催促下,小楠從我身上移開了灼人的視線,發動車子。


    “總之,這份愛傳遞給了你,並永遠留在了你心底——不是嗎?這,我想,就足夠了。”我故意裝出高深莫測的樣子,壓低語氣,故作深沉道。


    小楠瞟了我一眼,一副“你別以為剛才的事情就過去了”的嚴厲表情,沒有說話。我更是噤若寒蟬,此時身體上的疲憊傷痛仿佛熱戀期找自己借錢的不成器的小舅子似的趁機發作,我隻得靠酸脹的雙臂支撐起身子不斷變換姿勢。終於找到了舒服的位置,我側頭朝外,躺在後仰的椅背上,遠處千篇一律過眼雲煙般的景色已經看膩了。聽著車上某處不影響爭產行駛的故障零件隨動發出的規律聲響,找尋那似有似無的節奏。


    “你剛才說的話,是真心的嗎?”腦後傳來小楠若有若無的聲音。


    “大概吧。”心情和家貓一樣,一但丟失,再找迴來也不會再與原初一模一樣。即使表麵上看不出來。


    “是嗎?”小楠微不可聞地自言自語了一會,又衝我說道,“其實我聽過和你差不多的論調。”


    “是嗎?”猶如頭腦和身子分離了一半,我先轉過腦袋,再費力調轉沉重的身體。期間後頸、後腰、腿骨膝蓋響了六聲。誰多誰少我就記不得了。我歪頭,用不太禮貌地姿勢盯著她,反唇相譏。


    “是的。”小楠堅定地點頭——不到五分鍾裏陸續點了近十次頭,如此高頻率,我隻在課堂上為吸引老師注意力拚命顯示自己認真聽講或打瞌睡的人身上見過。開車不熟練的她隻能做些簡單的表情動作以迴應。


    “和我前男友說的一樣。”小楠淡如東流春水,薄如深秋蟬翼的語氣,把我嚇了一跳。


    小楠看懂了我的驚訝。“不是那個欺辱學生的變態——在他之前,我的初戀男友。”


    我安心的舒了口氣。“你的初戀?是大學同學嗎?”


    “大學才談的人生中第一次戀愛,有些丟人是吧?”


    這次換我沉默了。


    “在我買車之後半年,一次全市校際運動會上認識的他。他是xx大學體育班的學生。長相並不突出,成績也屬於中流,但是不知為何深深吸引住了我,也許就是命運吧。他同樣喜歡上了我。我們自那之後,就經常見麵,相約出行,每次開的都是那輛舊車。不像我認識的其他人,他並不在乎車上那股難聞的味道,還經常親自開車帶我到處去兜風遊玩。大三那一整年幾乎都是這麽過的。


    暑假的時候我們兩個人開著這輛車自駕旅遊,帶上打工掙來的錢,像古代寄情山水的文人墨客一樣,隨心而動,遊曆祖國大好河山。由於事先沒做任何計劃,途中吃了不少苦;沿途美不勝收的自然風光與精雕細琢的風景名勝也讓我們大飽眼福不虛此行——這些就不細說了。在我們因為車子漏油拋錨在沿海小縣城的崎嶇土路上等待車輛救援的時候,我和他走出車外,脫下鞋子,不顧泥濘髒亂的地麵,站在垃圾遍地的海濱灘塗,望著海天一色,碧空如洗,微波湧動,感受著夏日午後火熱的豔陽和帶著水汽的涼爽海風,我們兩個人好似陷入了美妙的幻境,恍惚中,他不知怎麽的,第一次和我聊起了車子的事情。”


    “和我說的一樣?”


    “不能說完全一樣,但是通過你剛才的所言所行,讓我想起了那一天。奇妙的是,當我們那次旅行結束後,朋友們都說車上的味道沒有了,問我是怎麽做到的。然而我和他還是能在車上聞到。”小楠跟著路虎轉彎,陽光自左向右從她臉上滑過,形成一道靚麗的色彩。


    “你們最後是怎麽分手的?”


    “和平分手。他家在學校本地,一線城市,身居高位,有車有房,父母舍不得他離開,也不看好窮人家出身的我。盡管即使在分手前,他仍然想和我在一起,甚至願意放棄一切和我‘私奔’,但是我不能接受,不想讓他為難,更不願意看他與父母反目成仇。有些女孩可能覺得得不到公公婆婆的認可與祝福也無所謂,但是我不行,我不相信連親生父母都看不好的婚姻能夠走得長遠。正好老家這邊有適合我的工作,我就迴來了。可能是我背叛他的報應吧,讓我認識了那個人渣不如的渣男……”情緒上來的小楠忍不住恨聲痛陳著小猛之前告訴我的深惡痛絕的往事。


    我似乎有種其妙的體質,能夠讓哪怕素不相識的人對我袒露心聲——有點類似《長著驢耳朵的國王》裏空心的樹洞,隻是連接此方意識與彼方環境的通道、媒介。曾經有一次坐火車被鄰座一位看起來兇神惡煞的大叔拉住哭訴了一路家裏的傷心事——無非是妻子不忠、孩子不孝、老人病重難養的人間難題。學生時代的同學和朋友們也多願意和我分享諸如失戀、沒有目標、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等心事,我都會認真傾聽,即便沒有好的解決方案也不會做出任何自以為是的片麵決斷,有時候幹脆就是“無言的垃圾桶”,隻管接受對方傾倒過來的心靈垃圾。然而在我嚐試表達描述我心中的感受的時候,卻總會受到對方的冷遇,甚至一言不合結束通話……


    小楠說到中途,意識到了什麽,突然之間合上了粉唇,好像老鼠見了貓。


    “不好意思啊,”小楠再度開口,語帶羞愧,“明明是來和你相親,在一起的時候還淨說些我前男友的事情……”


    “沒關係,我不在意。”我真的不在意。反正我和小楠也不會有任何發展……


    “對不起。”


    “不是說了不在意嗎?”我輕笑道。


    “不光是這個——”小楠頓了一下,麵帶愁容,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雖然和小琪約好了,但是我實在忍不下去了。你是個好人,理應受到更好的對待,而我卻……”


    “在說什麽呢?”我一頭霧水。顧不得身上的酸痛,從車座上坐起,探過身子,關切地問道。


    “我——騙了你。其實今天應該來的人不是我,是我的妹妹。”


    “?”


    我更加迷茫了——“你還有妹妹?”


    “果然,”小楠露出了悲傷的表情,美麗的大眼睛裏漸漸失去了光彩,“小琪他們並沒有告訴你是嗎?”


    我點點頭。就連我自己今天為什麽會來都是不久前老劉才吐露給我的。


    “小琪本來是為了我的妹妹央求她男朋友找合適的對象來相親,但是我妹妹她突然變卦——也不知道是具體因為什麽——說什麽也不過來,沒辦法隻好由我來頂替她……”


    等等,這個套路為什麽如此熟悉呢?


    “你也是被他們騙來的?”


    “也?”小楠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唔……沒什麽。”我決定還是不要把握的事情說出來了,萬一把小楠惹惱了怎麽辦?和我發火事小,連累到老劉和小琪就不好了——好像說反了……


    另一邊,小楠還在自責。要不是因為還在開車,頭都要因為羞恥和被光芒萬丈的妹妹比下去的自卑感低到膝蓋上了。投機“都怪我這個當姐姐的不好,把妹妹給寵壞了,給你造成了這麽大的困擾和傷害——本來應該是和我家那個從小就像洋娃娃一樣嬌小可愛的寶貝公主見麵的好事,卻被我這個五大三粗的笨蛋姐姐給攪黃了,讓你有了一次悲慘的經曆……”


    “小楠!”第三次的用力唿喊,終於將她喚醒。小楠像剛剛睡醒的睡美人一般眼中透著幾分迷茫與膽怯。


    “噯……”


    雖然我一直在逃避這種情況,但是這次我不得不說——“你知道自己長得很美,是個漂亮姑娘吧。”


    “你在說什麽……”


    “我既不知道你妹妹的事情,也不清楚你是如今或以後會怎麽看我,可是我必須負責任的告訴你:無論你來之前聽到了什麽,都未必是真的。唯一真實的是,你在我眼中是位了不起的美人,如果說對不起,也是我對不起你,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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