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城李府,剛剛下過一場雨的台階上濕漉漉的,壓著一層薄薄的水漬。


    江姝靜穿著一件單薄的鴉青色的舊衣裳,腳下輕薄漏風的腳底踩在那一片水漬上,冰涼的寒意從腳底往上冒。


    小丫頭橘紅已經去敲過兩三遍門,可每迴都是一個小廝溜開一條縫,粗聲粗氣的嚷嚷著:


    “今日有貴客上門,老爺和夫人現在沒空見你們!”


    江姝靜和橘紅隻好等了又等,把這天上的日光從亮堂堂等到了烏漆漆,也不見裏頭有開門讓她們進去的意思。


    一陣寒風竄過,江姝靜忍不住掩口打了一個噴嚏,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眼淚汪汪瞬間盈滿了眼眶。


    橘紅見狀忙不迭的上前一步,擋在了風口處,忍不住低聲咒怨道:


    “從前老爺在的時候,舅老爺他們舔著臉賠著笑不知道從咱們江府拿了多少好處去!如今忘恩負義起來,竟這麽磋磨我們姑娘!真是良心都叫狗吃了!”


    提起故去的父親,江姝靜的眼淚忍不住滾了下來。


    她的眼淚將橘紅所有的怨氣和不滿都壓迴了肚子裏,連帶著她臉上的憤懣之色也硬生生的咽了迴去。


    江姝靜長舒出一口氣,伸手拭去麵上的淚。


    此時風大,若是叫風把她的淚吹幹了,隻會更添一層疼。


    江姝靜低垂著的長長睫毛下藏著無窮無盡的情緒:


    “今時不同往日了。”


    聞言,橘紅也自心底裏歎出一口氣來,臉上那層薄薄的憤怒也隨之煙消雲散。


    是啊,今時不同往日了。


    老爺沒了,夫人也走了,她家大姑娘隻剩下孤零零一個人了。


    江姝靜抬手擦了一把橘紅眼下忍不住洇出來的眼淚,低聲道:


    “前年你家哥哥就已經把你贖迴去了,已經不是我江府的奴婢了,那場禍事沒有牽連到你倒是萬幸!”


    橘紅吸溜了一下鼻子,抬頭看了一眼仍然緊閉著的李府大門,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似的:


    “姑娘,你跟著我迴家去吧!”


    “當年要不是姑娘在路邊從青花閣的媽媽手中買下了我,我還不知道有沒有命活到今日!我這個人這條命至死都是姑娘的!”


    “兄長如今疼我,隻要我說想養著姑娘,他肯定會依我的!”


    “雖然維持不了姑娘從前金尊玉貴的富貴日子,可總歸還是有一口熱飯吃!以後,我還做姑娘的婢子,伺候姑娘!”


    見江姝靜始終沒有反應,橘紅以為她是不願意吃白食,接著又說道:


    “我來的時候都打聽好了,我家那個窮窪窪裏沒什麽有學問的人,可這些年隔壁村子裏出了好幾個讀書的秀才,鄉鄰鄉村眼熱商量著要給村子裏的小娃娃辦個學堂呢!”


    “姑娘在閨中讀書習字都是頂厲害的,去給那裏的小娃娃開蒙綽綽有餘!姑娘放心,我問過了的,都是五六歲的小孩子,不會妨礙姑娘清譽!”


    這是真的為她打算好了,事事周全。


    “你有心了!”


    江姝靜摸一摸橘紅被冷風吹得冰涼的臉頰,用掌心的一點溫度暖著她,含著溫柔的笑:


    “這差事是你兄長找給你的吧?”


    橘紅沒想到江姝靜一下子就猜到了,低下了腦袋訥訥無聲。


    的確,隔壁村子裏出了秀才是真的,他們要辦學堂卻要一位能教書習字的女夫子也是真的。


    不過,這是橘紅自己想去做的事情。


    她七八歲的時候便被江姝靜買了迴去做貼身丫鬟,從前吃飯讀書都是與姑娘一起的。


    江姝靜待她極好,可以說她在江府過得便是二姑娘一般的日子。


    過慣了清貴日子,迴到家中粗活也是能做的,隻是總覺得悵然若失。


    後來聽說村子裏要開學堂,橘紅這一顆心便蠢蠢欲動,她兄長對這個好容易贖迴來的妹子極為偏寵,聽說她有這個念頭便想著要給她辦成。


    禮送了一籮筐,好話說了一盆子。


    磨破了嘴皮子,又把橘紅寫的文章拿給已經定好的夫子看過了,才算是把這件事敲定下來。


    不過半大的小子是不敢讓她教的,怕她一個女子把他們教歪了,隻安排了她給小娃娃開蒙。


    小娃娃年紀小,正是愛玩愛鬧靜不下心來的時候,要給娃娃開蒙可以想見是煩瑣又費心神的。


    幾位夫子推來推去,索性順水推舟推到上趕著要來當女夫子的橘紅身上。


    而橘紅在來找江姝靜的路上已經想好了,若是姑娘願意隨她迴去過鄉下日子,她是肯定不能讓姑娘吃苦的。


    思來想去,橘紅決定讓姑娘頂了她的名額去做夫子,她仍舊給姑娘做婢子。


    姑娘的學問比她好,一定能比她教得還要好。


    隻要姑娘過得好,她和姑娘在一塊,旁的就都不要緊了。


    不過橘紅知道她家姑娘,若是直說姑娘定是不肯的,還得先哄著姑娘去了,等生米煮成熟飯了再將真相告知更為妥當。


    橘紅這一路上把說辭想了又想,在肚子砸實了四麵不透風,好容易瞅準了時機把這番滴水不漏的話說出來,卻叫江姝靜一語道破。


    此時的橘紅心裏是又羞又急,她知道江姝靜把這話說開,也就意味著她絕不可能這樣稀裏糊塗的跟著自己走了。


    江姝靜在寒風中堅韌佇立的身影,像是一株抽條的嫩柳樹。


    別看那柳樹的枝條隨著風意晃蕩,可她的軀幹卻深深地紮根在土裏。


    橘紅咬了咬牙,眼底的猶豫和掙紮慢慢退去,逐漸浮上來一層堅定來。


    那層堅定像是蜘蛛網一樣,從眸子裏伸出來密密匝匝的蔓延出去,直到包裹住全身,一層又一層,直裹得橘紅堅不可摧。


    既然江姝靜不肯走,那她就隻有一條路了!


    橘紅摸了摸自己藏在袖子裏契紙的一角,摸到了一層汗水糊成的油脂。


    這一路上,她不知道撫摸過多少次,一次次將它攥到一處,又一次次細細的展平。


    像是在把她的命運一次次揉搓,又一次次撫平。


    橘紅身子往江姝靜靠了靠,隻靠到她的袖角挨著江姝靜的袖角,那張紙便這樣被悄無聲息的從橘紅的手心遞到了江姝靜的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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