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棲姻聞言,目光幽幽,似笑非笑地看了沈夫人一眼。


    原本休妻一事,她是沒打算再繼續插手的,因為她完全可以預見一個被休離家的女子即將麵對的境況會有多慘。


    但是此刻,她改主意了。


    她要讓她更慘!


    再說沈蒼聽沈夫人提起沈棲姻手裏攥著的那些賞銀,不是不心動的,隻是他心裏也很清楚,那不是他三兩句話就能弄到手的。


    倒是沈夫人的嫁妝,他唾手可得!


    於是,沈蒼便道:“我們父女二人之間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插嘴。”


    “你要做的,是趕緊把你的嫁妝給我拿來。”


    “若當真能填上這個窟窿,我興許還可以考慮不休你。”


    這話一聽就是假的。


    可心亂如麻的沈夫人偏偏就信了。


    因為除了相信,她無計可施。


    她娘家再沒一個人可以依仗,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道人家帶著許多錢財流落在外,這跟拿著肉包子走進乞丐窩有何區別!


    或偷或搶都是好的,隻怕嚴重些,她連命都得交代了。


    退一步講,沈家如今這般境地,以她對沈蒼和老太太的了解,他們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把嫁妝都拿走,說不定會狗急跳牆。


    既如此,還不如她主動拿出銀子來,說不定還能以此和他們談談條件。


    因此在聽到沈蒼鬆了口風之後,沈夫人便忙不迭地迴自己的凝香院取迴了票證。


    那是通寶錢莊的票證。


    上麵寫明,共存了三千七百二十六兩銀子。


    沈蒼拿到這票證,心裏才算是踏實了。


    沈夫人滿眼期冀地看著他:“老爺……”他可以不休她了吧?


    誰知沈蒼將那張紙往自己袖管裏一揣,立刻翻臉不認人道:“來人,把她給我趕出去!”


    “老爺?!”沈夫人大驚失色。


    下人早已候在房中了,壓根不給她多說話的機會,押著她就往外走。


    沈夫人當即就瘋了:“放開!你們放開我!”


    “我可是這府裏的主母,你們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見他們不為所動,沈夫人便又掉轉槍頭,對著沈蒼破口大罵道:“沈蒼,你出爾反爾,你不是人!你就是個畜生,畜生!”


    “啊啊啊啊啊……我的嫁妝都給你了,你答應了我的……你明明答應了我的……”


    “我詛咒你不得好死!”


    “姻兒,你幫幫娘,你幫幫娘啊。”她瘋狂掙紮,連踢帶卷,全然不顧半點形象:“你一貫孝順,怎麽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娘流落到這般田地啊。”


    她又哭又鬧,見沈棲姻不為所動,便和從前每一次一樣,又撕破了臉。


    “白眼兒狼!你就是個白眼兒狼!”


    “哈哈哈……你爹是大白眼兒狼,生了你這個小白眼兒狼……”


    隨著她被越拖越遠,聲音也越來越小。


    下人遵照沈蒼的吩咐,將沈夫人拖到了大門外的台階下麵,不管不顧地將人推到了地上,那紙休書也丟到了她的麵前。


    “老爺說了,從今往後,你與沈家再無瓜葛。”


    “若不想平白給二小姐沒臉,便趕緊走吧,別再引人笑話。”


    那婆子說完,便吩咐小廝關上了門。


    沈夫人狼狽起身,衝到大門前瘋狂拍打:“開門,你們開門!我可是沈家的主母,是這府裏唯一的女主人!”


    “我把嫁妝都給了他,他不能休我。”


    “我的女兒是鄉君,她不會不管我的,不會的!”


    ……


    她又哭又嚎,引得路過的百姓紛紛駐足觀看。


    再一聽她哭訴的內容,無不驚訝非常。


    “這好好的,沈老爺怎麽忽然就休妻了呢?”


    “哪裏就好好的了,之前桂花巷鬧出來的事你不知道不成?”


    “哎,可憐了沈夫人這麽好的一個人。”有名老嫗搖頭輕歎:“聽說她待那些小輩個個視如己出,穿的戴的不少都是自己親手做的,倒真有大家主母的風範。”


    初四雙手環胸站在人群當中,聽了這話,“呸”的一下吐掉了嘴裏銜著的草棍兒,冷笑道:“老人家這話就差了,她可不曾對那些庶子庶女視如己出,真正是她自己生的,原過不上那樣的好日子。”


    “若真心疼二姑娘,哪裏舍得她一個女兒家在外拋頭露麵,治病賺錢。”


    “對自己親生的孩子尚且如此,更不要說不是親生的了,即便再好,也隻是做做樣子,想搏個賢良的名罷了。”


    張屠戶拎著豬頭從旁邊經過,不禁表示讚同:“小兄弟年紀小,看事情倒是透徹。”


    “若換了我老張攤上這樣的事,管他是爹是娘,他不仁便休怪我不義,直接剁了了事。”


    “你這兄弟嘮嗑合俺的脾氣,來來來,這倆豬耳朵送你,迴去下酒。”


    ……


    眼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沈夫人不止沒有停下,反而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感覺,越嚷聲音越大,似乎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沈家對不起她。


    因為太過激動用力的緣故,她的掌心通紅一片,甚至隱隱往外滲血。


    她一開始還覺得疼,這會子隻剩下麻了。


    她將沈家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個遍,嗓音都沙啞了。


    而就在她鬧到精疲力竭之際,原本緊閉的大門,忽然徐徐打開。


    她猛然轉頭看去,就見沈棲姻眉目肅然地站在門裏,望向她的眼神無波無瀾,沒有她想象中的心疼,也沒有擔心看到的憎恨。


    有的隻是平靜。


    又或者,應該說是死寂。


    “姻、姻兒……”這是沈夫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強烈地感覺到,這個女兒,恐怕真的要放棄自己了:“娘隻有你了,你不能不管娘啊。”


    她仗著人多,愈發要將沈棲姻架在火上烤,甚至不惜給她磕起頭來。


    “娘求求你,你幫幫娘親,別讓你爹休了我。”


    “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你怎麽能不心疼娘呢?”


    沈棲姻少見的沒有像平常那樣說一些不著四六的話來故意氣她。


    她緩緩蹲下,平視著沈夫人滿含淚水,卻充滿怨恨的眸子,一字一句的說道:“母親謊撒的多了,如今更是會睜眼說瞎話,我還不夠心疼您嗎?”


    “你……”


    “您怨我不是男孩,害您在祖母和父親麵前抬不起頭來,對我非打即罵。我心中雖苦,卻從未有怨懟之意,那是因為我心疼您。”


    “您為人愚笨,多番得罪祖母,我幾次出麵維護保您無虞,卻惹得祖母動用家法打我出氣,也是因為我心疼您。”


    “您恐人議論說您苛待庶出子女,便萬事以他們為先,從未想到過我,我也不敢計較此事,還是因為我心疼您!”


    “可您捫心自問,您配我的心疼嗎?”


    沈棲姻這一番話講出來,那些看熱鬧的便幾乎一邊倒地向著她說話。


    沈夫人這輩子最在意三件事。


    一是生兒子。


    二是夫君的寵愛。


    三就是身為人妻賢良的名聲。


    前兩件已經是注定的失敗了,事到臨頭,她若是再鬧個人人喊打的名聲,那她還不如死了!


    可沈棲姻那個嘴有多厲害,她是親身領教過的,她便是想攔也攔不住,唯有幹著急的份兒。


    沈棲姻:“這麽多年,您閑來無事便與祖母和父親一起,對我這個女兒挑三揀四,諸多嫌棄,可但凡遇到些麻煩,您總是第一個想到我,毫不猶豫地將我推出去替您受過。”


    “我有時候甚至懷疑,我真的是您的孩子嗎?”


    “當然是、當然是啊!”沈夫人是一點停頓都不敢有,知道自己是她的親娘她都狠得下心腸,若再讓她誤以為二人不是母女,她還不得自己弄死自己。


    於是,沈夫人語氣急切地解釋道:“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你腕間、腕間的那顆守宮砂,那還是娘親手給你點上去的呢。”


    聞言,沈棲姻眸光一閃:“你說什麽?”守宮砂?!


    竟不是痣!


    “你大姐姐那時,是請的寺廟裏的和尚幫忙點的,可他們一群大男人,下手哪裏有輕重,娘怕您疼,便自己幫你點的。”


    這話倒不全然是假的。


    但真實情況是,請寺廟裏的和尚幫孩子點守宮砂,是要捐香油錢的。


    沈老夫人舍不得銀子,便叫沈夫人自己想辦法。


    她哪會呀,大著膽子上手,結果一不小心點歪了,原本要點在小臂上的守宮砂就這麽點到了手腕上。


    沈棲姻蹙眉。


    她記得師傅說過,這什麽“守宮砂”原不做準,何況她也不曾聽聞身邊的人有人點這東西,便是沈如姻和沈夢姻也是沒有的。


    沈夫人見她不吭聲,也是想到了這一層,便趕忙解釋道:“當年你父親在太醫院為官,昔日的院首大人便已經說過,這玩意做不得準。”


    “消息傳出來後,便很少有人家再弄了,是你祖母一根筋,定要如此。”


    不過到了沈如姻和沈夢姻那時,整個上京也尋不出幾家再點守宮砂的,老太太也就不再強求了。


    沈棲姻低頭看向自己腕間的那一抹嫣紅,心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


    她從未真正懷疑過自己的出身。


    因為倘若她不是沈家的女兒,那麽連同她母親在內的所有人,對她的態度就不該是嫌棄和埋怨。


    “姻兒,姻兒……”沈夫人可憐巴巴地扯了扯她的裙裾:“娘知道錯了,娘日後再也不會讓你寒心了,看在你我母女一場的份兒上,你再幫幫娘吧。”


    “好。”


    沈夫人頓時大喜!


    隻是不等她開口,沈棲姻便繼續道:“我可以勸說父親,讓他容你在府裏有一席之地,不至於流落在外風餐露宿,但讓他打消休棄你的念頭,這我做不到。”


    “你……”沈夫人皺眉:“你怎麽這般無用!”


    “不能阻止他休我,那這叫什麽幫我呀?”她瞬間就破防了:“我不清不楚地待在府裏,難道要從正妻淪為姨娘嗎?”


    沈棲姻心說姨娘?


    想的可倒怪美的。


    一旁看熱鬧的瞧了沈夫人變幻如此之快的嘴臉,都忍不住替沈棲姻打抱不平道:“雜種操的,就這毒婦休她就對了,還管她做甚!”


    “哎,怪道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呢。”


    “沈二姑娘天仙一樣的人物,怎的就生在這等人家,攤上了這樣的娘親呢?”


    ……


    沈棲姻已經轉身離開。


    眼瞧著兩扇朱漆大門就要關上,沈夫人一個箭步上前,就從門縫裏擠了進去。


    眼下擺在她麵前的隻有兩條路。


    一條生。


    一條死。


    為此她再如何憋屈,也隻能乖乖迴去。


    殊不知,這也是一條死路!


    沈棲姻帶她迴了凝香院,卻見屋內的東西已經被下人搗騰空了,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硬板床。


    沈夫人整個人都愣住了:“這是……”


    “父親說了,如今家裏不比以往,因此不養閑人,母親若要活下去,那就好好幹活,畢竟多勞多得,否則可就要餓肚子了。”


    沈夫人眼睛瞪得猶如銅鈴一般。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拜她所賜,沈棲姻才臨時想到了這個好主意。


    攆她出府有什麽意思,她出去了說不準還會跑到廣仁堂去鬧騰,不如這樣將人放在府裏,好教她日日看著她的好夫君是如何疼愛別的女子的。


    這時,素日負責伺候蔣琬的一位嬤嬤招唿兩名婆子來,竟是給沈夫人的腳戴上了鏈子,並道:“老爺方才說了,孫氏瘋了,恐她在府裏亂晃衝撞了姨娘,叫把人關在凝香院,每日各院的衣裳收了來給她漿洗,任何人都不得放她出去。”


    便是沈夫人原本沒瘋,聽了這話怕也要瘋了。


    “蔣琬這個賤人,定是她挑唆的!”


    “沈蒼,你不是人……”


    “沈棲姻!你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娘被人如此欺辱,你枉為人女,你日後一定會遭報應的!”


    她惡狠狠地瞪著沈棲姻,就像從前一樣,到頭來,她最怨的,還是她。


    沈棲姻卻隻是笑。


    報應嗎?


    她已經得到了,否則又怎麽會攤上這樣的娘。


    和上一次沈夫人被禁足時一樣,院門在她母女二人之間緩緩閉合,不同的是,這次沈棲姻始終沒有轉身離開。


    她就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親眼看著瘋癲無狀的沈夫人被鎖在了木門之後,崩潰大喊。


    那一日,她在凝香院的門前站了許久。


    直到宮裏來人!


    來傳旨的小公公說,陛下急召她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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