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待她問,一旁的武安侯忽然“哎呀”一聲,激動道:“我倒是想起來一茬兒!”


    眾人忙問:“是什麽?”


    “今兒晚膳那會兒寄謠來給恆兒彈琴,不是送了一張琴給他嗎?”


    “他喜歡得緊,愛不釋手,鼓搗了好一會兒呢。”


    侯爺夫人也說:“是有這麽迴事。”


    沈棲姻聽後,卻默默看向了旁邊一言未發的阮星狐,見她似乎輕輕鬆口氣,便料想她原本要說的也是這件事。


    大抵是礙於江寄謠的身份,才讓她猶豫著沒有立刻開口。


    幾人再次進到魏恆的房中,武安侯命人取下了江寄謠送給魏恆的那張琴給沈棲姻查看,果然發現那琴被人動過手腳。


    “這張琴的漆麵上有一股很幽微的香氣,類似檀香,並不易覺察,需得離得近了,才會發現其與漆香的不同。”


    “嗬。”


    魏玄忽然冷笑了一下,在此靜謐的氛圍下,顯得尤為突兀。


    武安侯當即一個眼風掃過去:“什麽死動靜?”


    魏玄:“……”


    沈棲姻轉頭看向他,覺得這人似乎對自己有種敵意。


    按理說,自己來這府上給他弟弟治病,他不說禮遇有加,可也沒必要這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針鋒相對吧?


    看來,多半是她那個“好姐姐”給他吹了什麽枕頭風了。


    沈棲姻心裏明鏡兒似的,隻是沒有挑破,而是說:“世子爺有何見教?”


    “你方才分明說,那勞什子的‘入夢引’無色無味,這會子又說什麽香氣幽微,前言不搭後語,可見是你扯謊!”


    “哦。”沈棲姻一臉看“弱智”的表情,問:“行,我扯謊了,那然後呢?”


    “什麽然後?”


    “我的目的啊,我總不能是閑著沒事幹,吃飽了撐的,給魏三公子下毒吧?”


    “聽聞你前些日子和寄謠發生了些口角,焉知你不是想以此來陷害她。”


    “嗯,世子爺所言不無道理。”沈棲姻一臉讚同地點了點頭,然後忽然看向武安侯道:“侯爺您也這般認為嗎?”


    武安侯隻覺得自己那老臉啊,被扇得“啪啪”的。


    他陰沉著一張臉朝魏玄走了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拎雞崽子似的拽著他就往外走,丟下一句:“你們先聊,我們爺倆出去辦點事。”


    辦什麽事呢?


    沈棲姻沒看見,但她聽見了魏玄的慘叫和求饒聲。


    阮星狐一臉歉意地看著沈棲姻,替魏玄賠禮道:“世子他心直口快,還望姑娘勿要在意。”


    沈棲姻淺淺笑道:“無妨,我倒喜歡世子爺這樣心思單純的人。”跟個二傻子似的,又蠢又不安分,收拾起來毫無心理負擔。


    說話間的工夫,屋外的“哎呦”聲停了下來。


    武安侯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呲牙咧嘴的魏玄。


    沈棲姻特意等他迴來了才說:“琴漆所用,多為大木漆,當其與望月草的汁水相融,便會散發出類似檀香的氣味。”


    “而望月草,恰好就是用來配製入夢引的。”


    “一些琴匠為了製出的琴與眾不同,便會試圖在琴漆中加入一些草藥的汁水,以此調配出能夠散發香氣的漆。”


    “以望月草的汁水入漆,雖有芳香滿室的效果,卻會使人頭暈目眩,體力難支,因此此法便沒有流傳開來。”


    “但此中禁忌,凡為琴匠,大約無人不知。”


    “世子爺若是不信,可以去城中找個製琴的人來,一問便知。”


    魏玄記吃不記打,聽沈棲姻如此說,便又忍不住開口道:“你會製琴?”


    “不會。”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


    “我自幼學琴,曾聽教我彈琴的師傅說起過此事。”


    後來,她無意間提起,倒叫師弟上了心。


    這“入夢引”的毒藥,最早也是他鼓搗出來的,原是賣給那些走江湖的人,卻不想,流到這深宅大院裏麵來了。


    “不對!還是不對!”魏玄濃眉緊皺,臉上懷疑的表情就沒褪下去過:“你說這琴有毒,那為何寄謠沒事?”


    “不知道。”


    “不知道?!”魏玄眉心愈沉。


    “世子爺明鑒,我隻是個大夫,不是京兆府辦案抓賊的捕快,不可能解答你所有的疑惑。”


    “我隻講我看到的。”沈棲姻說著,忽然一指方才被放迴琴盒裏的那張琴:“那琴上有毒,你若不信,就拿起那琴來,擱懷裏抱一會兒。”


    “等下看你迷糊不迷糊,就知道我所言真偽了。”


    魏玄聞言,卻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若是不試,就意味著他相信了沈棲姻的話。


    可若是試,那萬一自己真中毒了怎麽辦?


    瞧他優柔寡斷的死出兒,武安侯就氣不打一處來,隻恨不得再將他拎到外頭,踹上兩腳。


    阮星狐事不關己,冷眼旁觀。


    最後,還是侯爺夫人給了他一個台階,道:“玄兒切莫逞一時之強。”


    “我方才想起,之前寄謠送那琴來的時候,原本是要彈給恆兒聽的,誰知一曲未完,她卻忽然說自己有些頭暈。”


    “我隻當她是昨夜沒有休息好,便趕緊命人送她迴自己的院子歇息去了。”


    “如今想來,難道是她也中了這毒?”


    誰知話音才落,江寄謠人便到了!


    與之同來的,還有武安侯府的老夫人。


    這位老太君與沈老夫人的年紀相仿,隻是氣質卻大為不同。


    她是難言的貴氣。


    雖已遲暮,卻不難看出她年輕時候必然是個美人兒。


    沈棲姻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覺得她是個精明強幹之人,因為那雙眼睛雖已經過歲月的剝蝕而略顯滄桑,卻仍難掩其光芒。


    她大約已經睡下,髻上沒有任何發飾,也沒有穿外衫,隻在外麵披了一件鴉青色的鬥篷。


    江寄謠也是素麵朝天,珠翠未戴,扶著老夫人快步而來。


    武安侯見狀,頓時沉眸道:“是誰叫老夫人來的?”


    侯爺夫人和阮星狐他們麵麵相覷,也是一臉茫然。


    老夫人上了年紀,這深更半夜的,誰會折騰她去,瞞著她還來不及呢。


    顧不得細想,他們趕緊上前,扶著魏老夫人進裏間去看魏恆。


    江寄謠也隨之一道進去了,經過沈棲姻身邊的時候,她特意看了後者一眼,那眼中幾乎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仿佛在說:魏恆出了事,我看你怎麽辦!


    但很快她便發現,魏恆出事,有麻煩的不是沈棲姻,而是她!


    在聽侯爺夫人向魏老夫人講明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江寄謠瞬間就坐不住了,趕忙表示:“她汙蔑我!我怎麽可能害恆表哥呢!”


    “什麽琴上有毒,簡直一派胡言。”


    “我看是你出身卑賤,沒見過這等好東西,不知道這琴還能帶香味,所以便信口雌黃。”


    “你若識相,便趕緊滾出侯府,別等著人拿掃帚趕你走……”


    “寄謠!”魏老夫人沉聲打斷了她的話,麵露不悅:“不得無禮。”


    這孩子素日分明是個乖巧的,今兒怎麽跟烏眼雞兒似的?


    “……是,寄謠知錯了。”被魏老夫人嗬斥一句,江寄謠一臉委屈:“可是寄謠平白被人潑髒水,生氣也在情理之中啊。”


    沈棲姻才懶得同她爭論這些有的沒的,她直接捧了那琴盒遞到江寄謠的麵前。


    後者一臉莫名:“做什麽?”


    “抱一會兒。”


    “哈?!”


    “你不是不相信這琴上有毒嗎?那你抱一會兒試試。”


    “哼,試就試,誰怕誰!”江寄謠這個性子哪經得起激啊,任侯爺夫人他們勸告也不聽,打開琴盒就將那琴牢牢抱在了懷裏。


    武安侯見狀,一手拉著自己的老娘,一手拉著自己的媳婦,往後連退了數步。


    阮星狐也拿帕子掩住口鼻。


    就連魏玄都默不作聲地往旁邊挪了挪。


    江寄謠左瞧瞧、右看看,心裏愈發想要爭口氣,證明自己是對的。


    便氣哼哼地對沈棲姻說:“要是這琴上沒有毒怎麽辦?”


    “沒有毒你就燒高香去吧,撿迴一條命還不夠讓你偷著樂的?”


    “你別岔開話題!”江寄謠今兒難得尋到機會能夠光明正大地向沈棲姻發難,自然不會輕易罷手:“要是沒有毒,那就是你血口噴人。”


    “你要給我道歉!”


    “還得是跪下磕頭的那種,否則……”


    話未說完,江寄謠的聲音卻忽然戛然而止。


    沈棲姻淡聲問道:“否則怎樣?”


    “否則……否則……”江寄謠使勁兒眨了眨眼,又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可卻怎麽都做不到。


    見狀,魏老夫人忙讓下人取過了她手裏的琴,放迴了琴盒裏。


    經此一舉,再無人質疑沈棲姻的話。


    江寄謠也一改方才的囂張氣焰,嚇得都快哭出來了:“我、我我中毒了!”


    “姑奶奶,怎麽辦呀?謠兒中毒了!”


    “不怕不怕。”魏老夫人摟著她輕哄:“方才你舅母和你嫂子都攔著你,你偏不聽,這下知道厲害了吧?”


    “還好有神醫在這兒,她連恆兒都能治好,自然也能治好你。”


    魏老夫人發話,沈棲姻不好當眾駁她的麵子,便給江寄謠搭了個脈。


    她中毒不深,吃兩劑藥也就好了。


    沈棲姻開了個方子,隻是交給他們之前卻說:“未免之後有何誤會,最好還是再給江姑娘請一位太醫來瞧瞧,也一並查驗一下我開的這個藥方是否對症,免生齟齬。”


    沈棲姻此言一出,倒令魏老夫人多看了她兩眼。


    好個伶俐的丫頭!


    小小年紀,做事竟這般滴水不漏。


    武安侯和侯爺夫人對視一眼,也明白了沈棲姻的意思。


    她是擔心自己與江寄謠關係不睦,後者會借機生事,誣陷於她。


    武安侯是個直性子,直接大手一揮,說:“神醫不必擔心,有本侯為你作保,寄謠但有何事,與你無幹,都是她自個兒作的。”


    江寄謠:“……”


    這不是把她的後路給堵死了嗎?


    她原本就想著利用這件事好好收拾收拾沈棲姻這個臭丫頭,誰知她心眼子這麽多,這都能防範住!


    其實不光如此,江寄謠之前甚至想過要在魏恆身上動些手腳,倒不是要害死他,隻是讓他痛一痛、鬧一鬧,讓姑奶奶他們知道沈棲姻醫術不佳,好問罪於她。


    最好是能像當年那名太醫那樣,把小命都交代了。


    可惜……


    魏恆的一應飲食穿戴都被安排得無比周到仔細,她根本插不進手去。


    而且她每次來,不是表舅在這兒,就是舅母在這兒,便是難得他們兩人不在,那些丫鬟護衛也盯得死死的,甭管什麽原因,都寸步不離魏恆。


    因此,她一直沒能尋到下手的機會。


    今兒好不容易聽說魏恆出了事,她高興得不得了,隻當沈棲姻要遭殃了呢,忙不迭地叫了老夫人過來,想要添一把火,誰料這火竟然燒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迴過神來,江寄謠見侯爺夫人看自己的眼神隱隱有些不對,便心知她定是懷疑自己了,於是忙解釋道:“舅母千萬別誤會,寄謠怎麽可能會害恆表哥呢。”


    “便、便是我心懷不軌,也不可能在自己送的琴上動手腳,這不等於明晃晃地告訴所有人,是我動的手腳嘛!”


    江寄謠這話倒是不假。


    而且沈棲姻覺得,她也沒那個腦子想出這種法子。


    幕後之人究竟是誰,隻要順著這張琴的出處,便一定能順藤摸瓜,找到些線索。


    隻是到底“家醜不可外揚”,沈棲姻也無意探聽人家的秘聞,魏恆既然無礙,她便有心告辭。


    隻是才說完,就見侯爺夫人愧疚道:“我還想再勞煩神醫多待一會兒。”


    說著,她的視線掃了眼裏間:“恆兒他……他還沒醒……”


    “我、我實在是怕了。”


    這一晚的提心吊膽,非為人母,隻怕不能明白。


    魏恆的身子就是懸在她心口的一把利刃,讓她這麽多年都不得安生,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卻在她滿含期待的時候給了她一擊。


    便是沈棲姻告訴她,說魏恆隻是累了,睡醒了便會好,可隻要他一刻不醒,她的心就一刻不得安寧。


    看著侯爺夫人為了魏恆殫精竭慮,沈棲姻不知為何,心裏竟有些溫暖。


    真好……


    有個疼自己、愛自己的娘親,便已勝過許多人萬千。


    “神醫?”侯爺夫人見自己說完話後,對方沒說肯,也沒說不肯,隻是望著自己出神,眼裏還閃動著水光,不禁覺得奇怪。


    困了?


    “神醫若是不願……”


    “並無不願,隻是見夫人關心公子,心有所感。”沈棲姻淡淡一笑,隻是眼裏卻盛滿了哀傷:“其實本該等公子醒來再走,隻恐我在這多有不便,為此才急著告辭。”


    “不過夫人既有所言,那我便叨擾了。”


    說完,她便準備去裏間再看看魏恆的情況,也好給他們騰出地方來料理後麵的事。


    她抬手去拿藥箱,寬大的袖管微微滑下,露出了一截瑩白的手腕,以及腕脈處,一點嫣紅的小痣。


    魏老夫人不經意間的一瞥,目光卻倏然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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