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哼一聲,沈光宗拂袖離開。


    沈棲姻站在原地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原本還含笑的眸子此刻卻沉了下去,黑涔涔的,如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


    倘若說,父親母親是分食自己軀體以求果腹的虎豹,那麽沈光宗便是藏匿於他們身後的豺狼。


    他不是不忍動口,而是沒來得及上桌。


    前世在沈棲姻被送去莊子前,沈光宗曾來看望過她,他以為她睡著,但其實她是清醒的。


    清醒地聽到他和祖母的對話,語氣好不惋惜。


    他說:“白瞎這麽一顆好棋子!”


    沈老夫人不解,反問他:“馮家都來退婚了,這丫頭片子還有何用處?”


    “祖母不見她那張臉?這世上哪個男人不貪歡愛美,我如今中了舉人,來日考得進士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待殿試結束,便要受任,屆時少不得上下打點。”


    “憑這丫頭的模樣,不怕那些貴人不動心,到那時,自然一切好商量。”


    “真是可惜,唉……”


    沈光宗輕輕的一聲歎息,卻似有雷霆萬鈞之力,重重的砸在了沈棲姻的心上。


    她那時有個疑惑。


    一個想要作惡的人沒來得及作惡,那他算不算惡人?


    譬如今生,到目前為止,沈光宗都還隻是對她艱難的處境視而不見,但還沒到將她獻給哪個糟老頭子那一步。


    那麽,是要等到他付諸行動了,他才算是個爛人嗎?


    沈棲姻想不通。


    但她不在乎。


    幹就完了!


    她委曲求全了一輩子,這輩子主打的就是一個隨心所欲。


    沈光宗礙了她的眼,她就要弄他。


    若是今生的發展軌跡與前世沒有偏差,那麽沈光宗會如願考中舉人。


    當然,也就止步於舉人,再未向上。


    而她要做的,是讓他連舉人都當不上!


    收迴視線,沈棲姻獨自一人走迴海棠院。


    在綴錦堂耽誤了一會子,夜幕雖愈發深沉,但空中月華正盛,將路照得清楚。


    她腳步一頓,抬頭看了一眼。


    隻見皓月當空,已近滿圓,再過兩日便是十五,中秋佳節。


    她的忌日。


    忍冬提著燈籠站在不遠處,神色怔然。


    她原是見小姐遲遲未迴,便想去綴錦堂外瞧瞧是何情況,不料迎麵撞上了小姐,一個人冷清清地站在月下。


    像是在賞月,又像是透過那輪玉盤,在想別的什麽。


    夜風揚起她輕薄的裙裾,勾勒出她婀娜纖細的身影。


    尚有些距離,忍冬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可她就是莫名有種感覺,小姐在難過……


    像以前她在村口見過的一隻小黃狗。


    找不到家,又淋了一身的雨,毛都濕答答地黏在了身上,讓人很想要走過去摸摸它的頭,再把它抱迴家洗白白,給它一輩子吃不完的骨頭。


    忍冬這樣想的,便也這樣做了。


    她丟開燈籠,紅著眼睛朝沈棲姻跑了過去。


    沈棲姻聽到腳步聲看過來時,就見一道身影一頭紮進了自己懷裏,將她撞得一個踉蹌,退了兩步才穩住身子。


    “忍冬?”這是怎麽了?


    忍冬埋首在她懷裏搖了搖頭。


    她比沈棲姻小兩歲,打小吃不飽穿不暖的,身量便沒怎麽長起來,此刻窩在沈棲姻身前才到她下巴那兒,倒分不清她們兩人到底是誰在安慰誰。


    沈棲姻本想揉揉她的小腦袋,問她是誰欺負她了,結果就感覺有一隻小手在她頭上拍了拍。


    忍冬的聲音也悶悶地傳來:“……奴婢以後,一定會有出息的!”


    有出息了,保護小姐,再不讓她如今日這般。


    她要好好念書識字,好好跟著師傅學曲子……總之,小姐為她安排的一切,她都要盡全力做到最好。


    沈棲姻的手懸在空中,愣了一瞬後,她眉目溫軟地幫忍冬理了理發髻,溫柔道:“好,我家忍冬一定會出息的。”


    “小姐,我今兒在樂坊,師傅問我是想學簫還是想學笛子。”


    “那你選了什麽?”


    “笛子。”她記得小時候聽村裏的老瞎子給他們講故事,那裏麵的英雄俠客就是吹笛子,還會拿笛子當兵器使,可厲害了。


    沈棲姻不知道忍冬的想法,隻是說:“你自己喜歡,學著開心就好。”


    其實她也覺得笛子更適合忍冬。


    簫聲嗚咽,笛聲清越。


    一個是絕境,一個是逢生。


    “師傅教了我一支入門的曲子。”忍冬興致勃勃地迴憶,可緊跟著聲調便開始往下走,蔫蔫地說:“不過他說我吹得像送葬的。”


    “他許是嫉妒你。”


    “啊?!”


    “第一次吹就能吹出響來,可見你天賦之高。”


    “……”


    小姐大概、也許、可能、多半是不會騙自己的吧。


    兩人一邊閑聊,一邊迴了海棠院,沒注意到不遠處的花叢後,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棲鷹閣內。


    蕭琰翻看卷宗的手一頓,他抬頭,黑眸銳利:“她說自己沒收診金?”


    酆六垂首:“是。”


    底下人就是這麽迴報的,他一個字都沒敢改。


    “那銀子呢?”


    “一半給了那個叫大壯的大夫,另一半被她存進了通寶錢莊。”


    蕭琰聽後目光幽深,眼神晦澀地看著桌案上放著的那方麵罩。


    是沈棲姻落下的。


    那麵罩邊角的位置繡了一朵海棠花,銀白花瓣,鮮紅花蕊,是蕭琰從未見過的樣式。


    “大人,還有一事……”酆六有些猶豫。


    “講。”


    “……是。”酆六斟酌著說道:“沈姑娘存完銀子後,就連裝銀子的匣子,也被她當掉了。”


    蕭琰抬眸,幽深的眼眸中難得起了一絲漣漪:“她窮瘋了嗎?”


    酆六嘴角微抽。


    他也想不通,哪個大家閨秀能幹出這種事來?


    想到線報上傳來今晚沈家的情況,酆六又道:“沈姑娘她還從沈老夫人那兒拿了銀子,說是要來咱們千鷹衛打點一番,好去牢裏探望沈蒼。”


    他現在有些懷疑,那銀子還能不能順利落到他們手上。


    話落,夜風乍起,吹開了半掩的窗扇。


    秋風灌入,吹落了桌案上的幾頁散紙。


    酆六上前拾起。


    卻在不經意間看到其中兩頁紙上的內容時,忽然沒了動作,就那樣躬著腰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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